第13章 余波

八月十八日。

晨光。

带着仲夏末梢特有的黏腻热度，从砖窑塌陷处的缝隙里挤进来，落在陈禾脸上。

睁开眼，斑驳的砖砌穹顶在朦胧的晨光中显露出岁月侵蚀的痕迹。这是陈禾躲在陶然亭砖窑的第二个清晨——距离那场震惊全城的仓库失窃案，刚刚过去三十六个时辰。

第一天，全城戒严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时，藏身在这处被芦苇荡环抱的废弃砖窑内。那时自己刚完成清点，空间里那九百袋面粉、五百五十袋大米、一百八十桶食用油带来的踏实感，与外界骤然紧绷的气氛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陈禾靠着空间里仅存的几个包子和半只烧鸡，在这闷热的砖窑里静静蛰伏了一整天，连感知都小心翼翼地控制在最大范围。

而昨夜，戒严进入第二个晚上，终于按捺不住，第一次冒险外出"补充"物资。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昨夜子时，陈禾像一尾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滑出砖窑，借着茂密芦苇的掩护，向着城区的方向移动。千米范围的感知能力在夜色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总能让他提前数十丈就发现巡逻队的踪迹，及时隐匿身形。

陈禾记得自己先是摸到一家已经打烊的烧饼铺后院。展开空间，能"看"到屋内主人熟睡的身影，以及厨房里那几个用棉被仔细包裹着、尚带余温的芝麻烧饼。

小心翼翼地只取走了两个，还在原处留下了一块顺手从别处取来的银元，这算是他的一点坚持，只取所需，且从不白拿普通百姓的东西。

接着是一户看似富裕人家的厨房。精致的纱橱里摆放着明日的早餐：一盘切得薄厚均匀的酱牛肉，几个松软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碟腌制的酱瓜。取走了酱牛肉和两个馒头，在这里他并没有留下银元。这些深宅大院，想必不会在意这点损失。

最惊险的是在一个夜不收的馄饨摊前。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正靠在手推车旁打盹，车上整整齐齐地摆着明日要用的馄饨皮和馅料。

陈禾在阴影中观察了许久，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迅速取走了一半的皮子和馅料，同时在那老汉的褡裢里塞进了一块银元。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那老汉只是咂了咂嘴，翻个身继续酣睡。

现在想来，昨晚的行动确实有些冒险，但收获颇丰。至少现在空间里除了那些干粮，还多了热乎的烧饼、酱牛肉和馄饨材料。

坐起身，没有急着张罗早餐，而是先将左手掌心朝向砖窑破损的入口方向，心念微动。

那熟悉的球形感知领域悄然展开，瞬间越过残破的砖墙，向外蔓延。枯黄与青绿交织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曳，远处的水面泛着细碎的波光。感知继续延伸，掠过荒滩土路，一直延伸到通往城区的要道。

与昨日相比，变化确实明显。那些临时设置的卡子还在，但盘查的力度明显松懈了。小日子士兵依旧端着枪，眼神却失去了最初的凶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例行公事的麻木。一个小日子士兵甚至靠在沙包上打着哈欠，对经过的推车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伪警察们更是懈怠。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对过往行人的检查远不如前一日的仔细。有个老妇人拎着的篮子被随意翻动两下就放行了，连底下垫着的布都没掀开查看。

排队等候的百姓们脸上，恐惧已被麻木取代。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甚至和相熟的伪警打了个招呼，递上一根烟，两人就站在路边吞云吐雾起来。仿佛这严密的盘查，在短短两天内，就从一件令人恐惧的大事，变成了日常生活中又一桩恼人的琐事。

城内方向，前两日频繁调动的部队已经不见踪影，只有零星的小队迈着散漫的步子巡逻。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紧绷感，如同夏日午后的雷雨云，虽然还未完全散去，但已失去了最初的威势。

陈禾的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果然如此。"在心里默念。再大的阵仗，找不到目标，也会在时间的消磨中渐渐疲软。这种虎头蛇尾的反应，反而让陈禾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腹中的饥饿感将他从观察中拉回。陈禾意念沉入空间，在昨晚新补充的物资和原有的存货间略作挑选，最后取出了一个芝麻烧饼和一小块酱牛肉。

烧饼外酥内软，芝麻香气扑鼻；酱牛肉咸香适口，纹理分明。就着凉开水，慢慢地享用着这顿难得的像样早餐。

陈禾一边吃，一边再次将部分感知聚焦于外界，这次更侧重于"倾听"那些细微的人声。

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触角，探入市井的各个角落。

一个挑着菜担的老农正和相熟的伪警抱怨："老总，这都第二天了，还要查到什么时候？我这青菜都要蔫了！"

"忍着点吧，上头的命令，我们也没办法。"伪警懒洋洋地回应，顺手从菜筐里拣了根黄瓜，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啃起来。

茶摊上，几个老茶客正在议论：

"听说了吗？昨晚上侦缉队又把李虎的赌场给抄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早就得了信，干干净净的，啥也没搜出来！"

"活该！这些狗腿子，就知道欺负自己人。有本事去抓那个把小日子仓库搬空的高人啊！"

"嘘！小声点！不过说真的，你们说这到底是谁干的？那么多粮食，一夜之间就没了，这不是凡人能做到的吧？"

"我听说啊，"一个茶客压低声音，"是狐仙显灵了！专门惩治这些倭寇和汉奸！"

"得了吧，还狐仙呢。我估摸着，肯定是内部人搞的鬼，监守自盗！"

"管他是谁呢，反正没动咱们老百姓的东西就是好汉！就是这粮价涨得厉害，再这么下去，真要吃不上饭了。。。"

菜市场里，主妇们也在交头接耳：

"这黑市面粉又涨了？昨天不是刚涨过吗？"

"哎呦，我的姐姐，城门看得紧，外面的粮食进不来，能不上涨吗？听说啊，西直门那边小日子的仓库都被搬空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真的假的？谁这么大胆子？"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操心的事。有闲钱快多屯点粮食吧，再不买明天还得涨！"

陈禾慢慢地吃完手里的烧饼和酱牛肉，连掉落的芝麻也仔细地拾起。外界的反应，完全在自己的预料之内。风波正在平息，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日伪的权威受到了无声的挑战却无处发力，百姓的生活在短暂的扰动后，依旧要沿着固有的轨道艰难前行。

站起身，在砖窑内踱步。这个临时的藏身之所虽然安全，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潮湿，闷热，蚊虫叮咬，更重要的是，他不能永远做一个隐匿在荒郊野外的"影子"。

昨晚外出时，陈禾特意留意了街面上的情况。虽然戒严还在继续，但已经不像头一天那样严密。一些铺子虽然早早打烊，但巷子深处的民居里，生活仍在继续。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大人们坐在门槛上摇着蒲扇乘凉，偶尔还能听到哪家传来咿咿呀呀的京剧唱段。

这些寻常的生活场景，竟让陈禾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感到一丝莫名的向往。

陈禾需要走出去，需要融入那片市井烟火之中。不是以穿越者或冒险者的姿态，而是以一个最普通、最不引人注目的身份，在这座古老的城池里找到一个位置，安顿下来。

一个念头在陈禾心中越发清晰，自己需要一个合理的、经得起推敲的"身份"。山东来的逃难孤儿？这个背景似乎很合适。1943年的山东，天灾人祸不断，大量难民北上逃荒，混入其中不会引起太多注意。正好自己就是山东人。

但这还不够。陈禾需要一个具体的籍贯，一个可信的逃难经历，甚至可能需要一两个"同乡"作为参照。这些都需要仔细筹划。

这时，陈禾的感知捕捉到了一个有趣的画面：在南城的一片市集里，一个肉铺早早开了张。摊主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穿着粗布短褂，正麻利地擦拭着案板。几个老主顾过来，他也不多话，只是点点头，手起刀落，要多少切多少，分毫不差。有个老太太钱不够，他也不计较，挥挥手就让走了。

这个肉铺老板引起了陈禾的注意。在这个乱世，还能保持这份从容与厚道，实在难得。更重要的是，陈禾注意到他切肉时的手法，稳、准、狠，每一刀都恰到好处，仿佛对猪的骨骼肌理了如指掌。这手艺，没有十年八年的磨练是练不出来的。

"或许......"陈禾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杀猪匠这个行当，虽然听起来不甚光鲜，但在这乱世里，却是一门饿不死的硬手艺。而且，若能拜在这样的老师傅门下，不仅能够学到安身立命的本事，更能以此为掩护，更好地融入这座城市。

陈禾走到砖窑的裂缝前，透过缝隙向外张望。八月的阳光已经开始发威，芦苇荡在烈日下泛着油绿的光。远处的官道上，车马行人明显比昨日多了不少，盘查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这场风波的"余震"正在迅速平息。

陈禾知道，是时候开始为下一步做准备了。耐心等待戒严完全解除，然后，像一滴水汇入河流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京城的人海。

今晚，还要再出去一趟。这次不仅要补充食物，还要开始留意市井间的各种信息，哪里可以找到临时的活计，哪里的房租便宜，最重要的是，要继续观察那个南城的肉铺，看看这位王屠户是否真是个可以托付的师父。

回到铺盖边，重新坐下，闭上眼睛养神。外面的世界依旧不太平，但对陈禾来说，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现在需要的是耐心，是细致的观察，是恰到好处的时机。

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从砖窑的缝隙中消失，夜色渐渐笼罩芦苇荡时，陈禾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今晚，陈禾将再次潜入那座沉睡的城市。不过这一次，不仅仅是为了食物，更是为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未来，去踩点，去观察，去开始编织那张属于他的、安全的网。

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感受着身体里蕴藏的力量。这个六岁孩童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拥有一项超凡的能力，而现在，陈禾要开始真正运用这一切，在这个动荡的年代，为自己谋一份安稳的生活。

夜色，正好。而陈禾的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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