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乞儿
连日阴雨过后,天空终于放晴,像是被水洗过一般,透出一种澄澈的浅蓝。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不再是夏日那般毒辣,带着初秋的温和,斜斜地洒在陶然亭湿漉漉的芦苇荡上。
昨夜的积水尚未完全退去,坑洼的地面反射着粼粼金光,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泥土腥气、腐烂水草的味道,以及被阳光蒸腾起的、带着凉意的水汽,吸入肺中,有种清冽又略显沉重的感觉。
陈禾从砖窑角落那铺得厚实、还算干燥的茅草铺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适应着从窑口透进来的、有些刺目的光线。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细微的脆响,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深吸一口这雨后特有的复杂空气。
陈禾意识到,今天,就是他正式“登台唱戏”的日子。不再是躲在暗处的观察者,而是要走到阳光下,扮演一个全新的角色。
站起身,走到窑洞内侧一处干燥的角落,那里整齐地码放着他精心准备的“行头”。一件件拿起,仔细检查。一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灰败的粗布褂子,肘部和肩部用颜色深浅不一的布块勉强缀着,针脚粗糙。
一条同样破旧的裤子,膝盖处磨得几乎透明,能看到底下皮肤的色泽,裤脚边缘破败不堪,沾着干涸的泥点;最后是一双用韧性较好的草绳反复缠绕、勉强固定住形状的破草鞋,鞋底薄得几乎能感觉到地面的每一颗石子。
从空间里取出那面从某个大户人家梳妆台顺来的小铜镜。对着镜子,开始调整表情。眉头不能舒展,要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浅淡的“川”字,但不能太过,显得刻意。眼神是关键,要洗去平日里的沉静与洞察,换上几分符合年龄却又被苦难磨砺过的茫然与怯懦,看人时不能直视,要飞快地一瞥,然后迅速低下。
嘴角要向下耷拉,让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无助的苦相。连肩膀也刻意地缩起,含胸驼背,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更矮小、更单薄,更需要怜悯。
对着镜子,用练习了无数个夜晚、带着明显菏泽曹县一带腔调的山东话,低声念叨起来,声音沙哑而微弱:“俺…俺是从山东菏泽那嘠哒来的……先是大旱,好几个月不见一滴雨,地里都裂开恁宽的口子,苗子都枯死了……后来,后来蚂蚱(蝗虫)就来了,遮天蔽日啊,嗡嗡的,把剩下那点能啃的都啃光了……爹娘…爹娘都没熬过来,就…就剩俺一个了……”
反复念了几遍,确保每一个字的发音,每一处语调的转折,都符合他监听来的那个逃难老农的样子,直到这口音和身世像是长在了自己舌头上,成了本能反应。
一切准备就绪。选定南城黑窑厂街与陶然亭路交口附近作为首次亮相的地点。这里毗邻陶然亭公园边缘,地势相对开阔,往来有不少挑担推车往城里送菜、拉货的小贩,有挎着篮子赶早市的市民,也有一些穿着破旧号褂、蹲在街边等活计的底层苦力。
人流不算特别密集,但足够频繁,既不易因为太过显眼而引来过度关注,又方便观察环境。
上午大约九点,街面的积水在阳光下蒸发,带着土腥味的热气袅袅上升。陈禾缩着身子,像是怕冷一样,抱着胳膊,出现在了黑窑厂街口一堵半塌的土墙边。
这堵墙不知是何年何月废弃的,只剩半人高,墙根长着顽强的青苔和几株野草。选了个背风且不显眼,但又不会完全被人流忽略的角落,学着之前观察到的流浪儿的样子,蜷腿坐下,脏兮兮的小手抱在膝头,脑袋低垂,下巴几乎要抵到胸口,只有偶尔抬起眼皮时,那双带着刻意营造出的怯生生神情的眼睛,才会飞快地瞟一眼过往行人的鞋履和裤脚,然后又迅速低下,仿佛受惊的小兽。
起初,无人理会这个新出现的“小乞丐”。只有几个拎着菜篮、步履匆匆的妇人经过时,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瞥来略带怜悯的一眼,随即摇摇头,低声嘟囔着“造孽哟”或者“谁家的孩子,真可怜”,便脚步不停地走开了。
不远处,有个推着独轮车卖烤白薯的摊子,泥炉里炭火正红,烤熟的白薯散发出诱人的甜香,随着微风一阵阵飘过来。陈禾暗自咽了口唾沫,胃部传来真实的空虚感。
克制住了立刻从空间取食的冲动。此刻,自己必须是一个真正的、饥肠辘辘的乞儿,任何与这形象不符的行为都可能带来风险。需要让这种饥饿感体现在他的神态和肢体语言中。
时间慢慢流逝,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终于,一个提着鸟笼、穿着半旧藏青色绸衫、须发皆白的老者,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溜达过来,在陈禾面前停下脚步。老者看起来精神矍铄,像是附近有些家底、享受退休生活的本地人。他弯下腰,带着些许好奇和京片子特有的腔调问道:“小孩儿,哪儿来的?咋蹲在这儿?”
陈禾心脏微微一紧,但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怯懦的表情。抬起头,飞快地看了老者一眼,又迅速低下,用那练习了无数遍、带着明显菏泽腔调的山东话,小声而含糊地回答:“俺…俺是山东菏泽那嘠哒的……”
老者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他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的同情:“唉,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听说那边遭了灾,没活路了是吧?造孽啊。”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两个带着体温的铜板,弯下腰,轻轻丢到陈禾面前干燥的地面上,“去买个窝头吃吧,孩子。。”
“谢…谢谢大爷!谢谢大爷!” 陈禾连忙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甚至作势要爬起来磕头,被老者连连摆手制止了。“行了行了,快收着吧。” 老者摇摇头,叹着气,提着他的鸟笼,继续他每日的溜达,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开张了。陈禾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而且反应自然。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冰冷的铜板捡起,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仔细地揣进怀里那件破褂子内侧的一个小口袋里,自己也算创业成功了。
整个上午,又断续遭遇了几次类似的问询。有好奇的街坊蹲下来多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按照编好的剧本,断断续续、语带哽咽地重复那套旱灾、蝗灾、家破人亡的说辞;有同样操着外地口音、面色黧黑的苦力,可能是感同身受,默默塞给他一个干硬的杂面饼子;还有一个挎着盒子炮、歪戴着帽子巡街的伪警察,拎着警棍过来,用棍子轻轻捅了捅他的肩膀,粗声粗气地盘问:“喂,小要饭的,哪儿来的?有良民证没有?”
陈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依旧是那副惶恐无助的样子,缩着脖子,用带着哭腔的菏泽话回答:“俺…俺从山东逃难来的…证…证啥的,俺没有…” 适时地挤出两滴眼泪,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那伪警察见他年纪实在太小,衣衫褴褛,又是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看起来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便不耐烦地挥挥手,呵斥了几句:“滚远点蹲着!别挡着道!老实点,别给老子惹事!” 说完,便踢踏着皮鞋走开了。
直到那伪警察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陈禾才缓缓松开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拳头,掌心微微出汗。这一关也算过了。
午时将至,日头升高,变得有些灼人,街上行人渐渐稀疏。陈禾感到腹中饥饿感更甚,胃部甚至有些隐隐作痛。陈禾蜷缩着,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里,仿佛因为极度的饥饿、疲惫和绝望而昏睡过去,实则空间感知始终,悄然开启着,如同一个无形的雷达,警惕地扫描着周围几十米范围内的风吹草动。
确认短时间内无人留意他这个不起眼的角落,甚至远处摊贩的注意力也都放在各自的生意上,这才借着土墙投下的狭窄阴影掩护,意念一动,从空间里取出一小块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芝麻烧饼,迅速而无声地塞进嘴里。
烧饼的麦香、芝麻香以及那一点点油脂的温暖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迅速抚慰了抗议的肠胃。这短暂的进食不仅补充了体力,再次深刻地认识到空间里那些物资的重要性,若无此依仗,在这人吃人的世道,一个真正的、无依无靠的孤儿,恐怕真难熬过几天。
下午,陈禾稍微变换了策略,挪动了位置,换到靠近南华东街的一个相对干净些的巷口。这里更靠近密集的居民区,青砖灰瓦的院落相连,偶尔有穿着整齐些的孩童追逐打闹着跑过,看到陈禾,会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几眼,眼神纯净中带着一丝对“异类”的审视。
有妇人从院里探出头,低声严厉地告诫孩子:“看什么看!离那要饭花子远点,小心拍花子给你们抓去了!” 陈禾心中苦笑,却也只能将头垂得更低,继续扮演他的角色,仿佛那些话语是落在身上的石子,只能默默承受。
陈禾注意到,这条街的路面似乎更平整些,铺着碎石子,偶尔有穿着体面、推着崭新自行车的人经过,街角还有几个穿着棉布长衫的老人,坐在自带的马扎上,靠着墙根晒太阳、闲聊,氛围比黑窑厂街那边显得更安宁,也似乎更富裕一些。这让他对南城不同区域的差异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夕阳开始西斜,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建筑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秋日的傍晚来得快,凉意也随之加深。陈禾觉得第一天的“亮相”差不多该结束了。装作又冷又饿、浑身无力的样子,抱着胳膊,步履“蹒跚”地开始往回走。每一步都故意走得不太稳当,仿佛随时会摔倒。
陈禾没有直接返回陶然亭的砖窑,而是刻意绕了一段路,在午后行人渐少的时候,经过了南城肉铺所在的那片街区。与预想的一样,王屠户的肉铺早已收摊,那扇熟悉的、油渍浸染的旧木板门关得严严实实,门口的石阶被冲洗过,还带着水痕,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新鲜的荤腥气,混合着淡淡的碱水味道,证明着这里清晨曾有过怎样的忙碌和生机。
他在离肉铺不远一个僻静角落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砖墙,假装歇脚,喘着气。再次确认四周无人留意他这个“累坏了的小乞丐”后,悄然集中精神,将空间感知如同无形的触手般延伸出去,精准地覆盖了王屠户的家,包括前面的铺面和后面的住家小院。
感知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木板门和砖墙。铺子里,早晨摆放着半扇猪肉的宽大肉案此刻空空如也,被擦洗得泛出木料原本的浅褐色,上面甚至连一丝肉末都找不到。各种型号的砍刀、剔骨刀、切肉刀都整齐地挂在墙上的木架子上,闪着幽冷的光。
王屠户本人并未闲着,他正坐在后院那口石井边,就着天边最后那点明亮的天光,躬着腰,不紧不慢地磨着那把用了多年、刀背厚重如手指的砍刀。磨刀石与刀刃摩擦,发出富有节奏的“霍霍”声响,这声音在陈禾静谧的感知领域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
他的妻子,则在院内收拾着清晨晾晒在竹竿上、此刻已被秋阳和微风烘得干透的萝卜条和菜干,动作麻利地将它们收进一旁的陶罐里。两个孩子则在离父母不远处的空地上,蹲在地上,专注地用石子画着格子,玩着一种简单的游戏,偶尔传来一两声稚嫩的笑语。一切都笼罩在傍晚柔和而略显黯淡的光线里,寻常,安稳,透着一种一日辛苦劳作已毕后、家人相伴的松弛与温馨。
短暂的停留观察后,再次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像一个真正的、无家可归的孩子,漫无目的地融入渐浓的暮色之中。在几条相连的、错综复杂的胡同里又转了几圈,时而加快脚步,利用空间感知反复确认身后绝无跟踪者,这才彻底放下心,加快脚步,身形灵活地钻进了通往陶然亭的那片日益枯黄的芦苇荡,回到了那座能让陈禾卸下所有伪装、彻底放松的废弃砖窑。
回到安全的据点,陈禾才真正地、彻底地放松下来。背靠着冰冷的砖窑内壁,长出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脊梁都因为长时间保持蜷缩和紧绷的姿势而有些僵硬酸痛。
又谨慎地用感知扫过砖窑内外,确认一切如常,然后才从空间里取出干净的清水和柔软的布巾,就着窑内微弱的光线,仔细擦了脸、脖颈、手脚,洗去刻意涂抹的灰尘和汗渍。冰凉的清水接触到皮肤,带来一种清新的感觉。接着,换上一身空间里储存的、虽然也是粗布但干净舒适的衣服,顿时感觉整个人都清爽、自在了许多。
做完这些,陈禾才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餐。砖窑角落里,用捡来的碎砖头仔细垒砌的简易灶台派上了用场。从空间里取出一些干燥、耐烧的松木柴火,又拿出一个不大的、带补丁的铁锅,稳稳地架在灶上。用意念从空间储存的水缸里舀出清澈的井水,倒入锅中,水面离锅沿两指宽。
然后放入一小把晶莹剔透的南方大米,几片切得薄薄的、咸香诱人的五花咸肉,又撒了点细盐。最后,从空间中拿出一盒火柴中取出一根,“嚓”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苗亮起,点燃了灶下的引火松针,很快,干燥的柴火也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
橘红色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黝黑的锅底,驱散了窑洞里的阴冷和潮湿。很快,窑洞里弥漫开米粥咕嘟咕嘟翻滚的声音,以及大米、咸肉混合在一起产生的、令人安心垂涎的香气。陈禾搬过那个用树墩做的小马扎,坐在灶前,看着跳跃的火光在自己脸上明明灭灭,听着锅里那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闻着食物的香气,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
白天的紧张、表演带来的精神疲惫、与各色人等周旋消耗的心力,在这熟悉的、自己动手的炊事活动中渐渐消融、沉淀。享受这种亲手创造温暖和食物的踏实感,这让陈禾产生了一个错觉,如果不依赖于那个逆天的金手指,自己也能真真切切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在这个时代“生活”下去。
粥煮好了,米粒开花,咸肉的油脂融入粥中,呈现出诱人的光泽。撤了火,用湿布垫着,将铁锅端到一旁晾着。然后盛了满满一大碗稠粥,就着空间里取出的一小碟脆生生的酱黄瓜,坐在马扎上,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
温热粘稠的米粥混合着咸肉的醇厚香味滑入食道,落入胃袋,带来无比的满足感,迅速补充着今天消耗的体力。酱黄瓜的咸脆又恰到好处地解了腻。
一边吃,一边在脑海里复盘今天的表现。口音应该没有露出太大破绽,那个老者和伪警察都没有表现出怀疑;神态举止也还算到位,成功地引起了同情而非厌恶或警惕;最关键的是,没有引起任何官面上的人或者地痞流氓的特别注意,这算是一个巨大的成功。
当然,也观察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不同街区的人流和氛围,比如王屠户家傍晚的日常场景,这些都为他下一步的行动提供了参考。
夜幕彻底笼罩了陶然亭,砖窑里最后一点柴火的余烬也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点暗红色,散发着微弱却持久的热量。芦苇荡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间或传来几声不知名秋虫的鸣叫,更显得四周空旷寂静。
陈禾躺在柔软厚实的茅草铺上,盖着温暖的棉被,望着窑洞口那片被星光映衬得微微发亮的夜空,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规划与一种初战告捷的微醺般的期待。
“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而且还算稳妥。”闭上眼,带着一身疲惫和一份安心,沉沉睡去。窗外,秋夜星河渐次清晰,无声地照耀着这座古老而纷乱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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