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市井
陈禾是被窗外麻雀叽叽喳喳的啁啾声唤醒的。
天光已是大亮,夏天热烈的阳光透过砖窑顶棚的缝隙,投下几道明晰的光柱,将浮尘照得纤毫毕现。连日的阴雨终于过去,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和泥土被晒干后的暖意。
躺在干燥柔软的茅草铺上,陈禾没有立刻起身,先是习惯性地将感知如水银泻地般向前方蔓延开去。
陶然亭一带的景象在脑海中清晰浮现。芦苇荡里的积水消退了大半,露出潮湿的根部。远处的城墙轮廓在清澈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早起赶路的行人比雨天时多了不少,脚步也轻快了些,偶尔还能听到几句带着市井活力的交谈。
两个伪警察依旧在那破茶棚下站着,却不再是之前那副淋雨受罪的晦气模样,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眼神里的警惕也松散了许多。
一切迹象都表明,那场因军库失窃而起的风暴,正在日常生活的韧性冲刷下,迅速褪色,只留下一层淡淡的、可供谈资的余韵。
陈禾慢慢坐起身。作为“山东乞儿”陈禾的又一天。已经成功扮演乞儿一个月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膝盖处磨得几乎透明的裤子,还有那双用草绳勉强系住的破草鞋。
仔细地将衣服上的褶皱拉扯得更自然些,又就着砖窑地面干净的尘土,在袖口和裤腿处蹭了蹭,让那层污渍显得更均匀、更“日常”,既不能太脏惹人厌弃,也不能太干净显得可疑。
对着空间里取出的一面小镜子,又练习了一下那带着几分茫然与怯懦的眼神,以及因为长期饥饿和担惊受怕而微微佝偻着背、下意识缩起肩膀的姿态。
准备妥当,从空间里取出一碗还温热的米粥和一小碟酱菜,不急不慢地吃了起来。热粥下肚,驱散了清晨的凉意。待收拾妥当,离开砖窑,朝着南城走去。
待走到黑窑厂街口附近,陈禾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肩膀不自觉地微微缩起,连带着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在那堵熟悉的土墙边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蜷缩下来,将脸埋在膝间,只偶尔抬起眼皮,怯生生地瞟一眼过往的行人。
偶尔有拎着菜篮的妇人经过,看到他,会低声叹息一句"可怜见儿的",或许会放下半个窝头,或许只是摇摇头走开。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在他面前停下歇脚,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凉水,瞅了他一眼,用带着河北口音的话问:"小子,哪儿的?家里没人了?"
陈禾抬起脸,露出练习好的、带着七分怯懦三分希冀的表情,用那口菏泽方言小声回答:"俺是山东菏泽的,家里没人了,就剩俺一个。"
"山东啊,远着呢!"货郎摇摇头,从担子上的粗布口袋里摸索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硬邦邦的糖块,丢给陈禾,"拿着甜甜嘴吧,这世道,唉。"说完,挑起担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低声道谢,将糖块小心地揣进怀里。陈禾挺愧疚的,自己并不缺钱,自己利用了这些好人的同情心。只是为了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融入到这个危险的时代。
时间慢慢流逝,街面上的行人渐渐稀疏,喧嚣的早市趋于平静。陈禾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须,习惯性地拂过不远处王屠户家那早已打扫干净、板门紧闭的肉铺,然后向四周更广阔的区域蔓延。也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带着火药味的嘈杂声从远处传来。
声音来自街对面那个卖针头线脑、杂七杂八的小摊。摊主是街坊都认识的孙老倌,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得像只虾米的孤寡老人。此刻,他的摊子前,站着三个吊儿郎当的青年,为首一人敞着怀,歪戴着一顶旧帽子,眼神不正,正是这片街面上有名的混混,外号"斜眼三"。
斜眼三用一根手指,一下下戳着孙老倌干瘦的胸口,语气蛮横:"老东西,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这条街,归我们虎头帮照应!这月的香火钱,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孙老倌满脸的褶子都痛苦地挤在了一起,不住地作揖,声音抖得厉害:"几位爷,行行好,行行好,不是小老儿不给,实在是,这几天生意清淡,连锅都揭不开,等我卖了这批货,凑够了钱,一定。。。一定孝敬几位爷!"
"等你卖货?老子们喝西北风去?"斜眼三眉毛一竖,猛地一挥手,将他摊子上一个装着顶针、麻线和几枚劣质纽扣的破旧簸箩掀翻在地,零碎物件"哗啦"一声撒得到处都是。"今天不见着钱,你这摊子就别摆了!哥几个,给他松松筋骨!"
他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同伙闻言,上前一步就用力推了孙老倌一把。老头儿猝不及防,"哎呦"一声,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撞在后面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疼得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张着嘴倒抽冷气。
周围原本还有几个看热闹的行人,见状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散开,躲得远远的。临近店铺里的伙计也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愤慨,却没人敢上前一步。一种混合着恐惧与麻木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陈禾的心紧紧揪了起来。一股源自现代灵魂的本能厌恶,让他几乎想立刻做点什么。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虽然有着堪比成年人的力气,但是现在的身份,不允许陈禾此刻挺身而出。
蜷缩在墙角,将头埋得更低,仿佛被吓坏了,实则所有的感知力都高度集中,如同最精密的雷达,锁定着冲突的中心,将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甚至周围人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清晰地映照在心湖之中。
感到一种无力,但这种无力感更让陈禾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残酷。在这里,正义并非总能得到伸张,弱小往往只能默默承受。
就在孙老倌捂着胸口,眼看就要遭受更进一步的欺凌时,一个粗犷、浑厚,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如同旱地惊雷,猛地炸响:
"干什么呢!大中午的,在俺家门口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陈禾精神猛地一振!感知瞬间锁定声音来源,是王屠户!
只见王屠户从他家那扇紧闭的院门里大步流星地跨了出来。他显然刚忙完早晨的活计不久,上身只穿着一件无袖的汗褟子,露出两条古铜色、肌肉虬结的粗壮臂膀,下身套着一条沾了些油渍的粗布裤子。
他眉头紧锁,一张憨厚中带着煞气的方脸上此刻满是愠怒,铜铃般的大眼瞪着斜眼三几人,自有一股常年与白刃牲口打交道的逼人气势。
斜眼三显然认得王屠户,在这条街上,没人不认得这位手艺好、力气大、为人也挺直率的王屠户。他嚣张的气焰顿时像被针扎破的皮球,泄了大半,但嘴上还不肯服软,色厉内荏地道:"王大哥,我们这收份子钱呢,是帮里的事,不关您的事吧?"
"怎么不关我的事?"王屠户声若洪钟,几步就走到近前,他那壮实如山的身板比瘦猴似的斜眼三高了几乎一个头,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对方完全笼罩。"在俺家门口闹事,推搡老人家,吵着俺娃睡午觉了!要收钱,滚远点收去!别在这儿碍眼!"
他的话朴实无比,没有什么大道理,就是维护自家门口的清净。但配合着他那身煞气和不容置疑的语气,反而比任何大道理都更有力量。
他说完,看也不看脸色青红交加的斜眼三,弯腰伸手,一把将靠着墙喘气的孙老倌扶稳,又顺手将地上撒落的杂物一样样捡回簸箩里,动作利落。
做完这些,他才直起身,再次瞪向斜眼三,瓮声瓮气地说:"孙老倌这么大年纪,挣这几个铜子儿比吃屎都难,你们也好意思?赶紧滚!"
斜眼三的脸皮抽搐了几下,看看王屠户那结实的体格和不好惹的眼神,又看看周围那些虽然不敢上前但眼神里已带上鄙夷的街坊,知道今天这面子是挣不回来了。他咬了咬牙,悻悻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行!王屠户,给你面子!我们走!"说罢,冲着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三人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快步消失在街角。
孙老倌这才缓过气来,拉着王屠户的胳膊,老泪纵横,千恩万谢。王屠户只是不在意地摆摆手,脸上恢复了平日的憨厚:"没事,乡里乡亲的,以后他们再来捣乱,您老就喊一嗓子,俺听得见。"
他拍了拍孙老倌的背,又看了一眼周围逐渐聚拢过来的、带着感激和钦佩目光的邻居,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回了自家院子,关上了门,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理所应当的小事。
这场来得突然、去得也快的小小风波,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涟漪荡漾开后,街面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秩序与平静。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照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蜷缩在墙角的陈禾,内心却波澜骤起,久久不能平静。
王屠户那不容置疑的仗义执言,那扶起老人、呵斥混混的干脆利落,以及街坊邻居们那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都清晰地印在他的感知里。这个人,不仅手艺扎实,更重要的是骨子里有股正气,悍勇却不欺压弱小,反而会庇护乡邻。
陈禾知道王屠户并不是仅仅依仗自己的武力,因为王屠户是山东人,此时京城的猪肉行业8成都是掖县人。大伙报团取暖,加上手上都是有家伙事的凶人。一些小帮小派的真不敢上门。
这场风波也让陈禾更清醒地认识到一点,在这世道,纯粹的弱小和乞怜,或许能换来一时同情,却换不来真正的立足之地。 斜眼三今天能被王屠户喝退,明天就可能欺负另一个更弱小的孙老倌。而王屠户出手,除了侠义心肠,更是因为他自身有那份底气和力量。
“光要饭,不行啊。”一个念头在心中清晰起来。继续扮演一个纯粹的、只会伸手的乞儿,上限太低,也太被动。自己需要展现出一些 “价值” ,哪怕这价值极其微末。
有一个 “正经营生”的样子,哪怕只是最底层的小贩。这样,自己才能从一个纯粹的“被施舍者”,变成一个能与街坊、甚至与王屠户这样的手艺人产生一点点平等交换关系的“街面人”。
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时,陈禾才拖着仿佛更加疲惫和虚弱的身躯,离开了待了一天的街角。
没有直接回砖窑,而是刻意绕到更远一些、靠近西直门方向的城根儿下。这里比南城更显荒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自发的柴草市。一些附近的农户和樵夫将砍来的柴火捆好,零散地摆在路边。
陈禾混在人群中,目光扫过那些柴捆,耳朵却竖起来,听着买卖双方的交谈。
“这柴有点湿,不好烧,便宜两个子儿吧?”
“老哥,这捆松木的,经烧,五个大子儿真不贵!”
他看中了一个老实巴交老农脚边的两捆劈柴,品相中等,但足够干燥。他走上前,仰起脸,用带着口音的话怯生生地问:“老伯,这柴……咋卖?”
老农看他是个半大孩子,穿的破破烂烂,语气也和缓了些:“这一捆,要六个大子儿。”
陈禾低下头,像是盘算了一下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小声还价:“老伯,俺就十个大子儿,买您两捆,成不?俺力气小,多了也扛不动。”
老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柴,叹了口气:“成吧,看你娃也不易,拿去。”
陈禾心里松了口气,小心地数出十个铜板,递了过去。陈假装费力地扛起一捆,另一捆则拖在地上,慢慢挪动。
待走到一个无人的拐角,迅速将两捆柴火都收纳进空间里。怀里的铜钱瞬间少了一大半,但一个全新的“身份”,却有了开始的依托。
回到砖窑,生火做饭。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思路越发清晰。
卖柴,力气要求不高,本钱需求极小,是底层孩童也能尝试的营生。陈禾不再只是一个乞儿,而是一个努力想办法活下去的小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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