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学艺
凌晨三点半,夜色依旧深沉,空气里带着清爽的凉意。竹竿巷大杂院里,陈禾准时从床铺上翻身坐起。没有点灯,就着窗外稀疏的星光,动作麻利地穿好半旧的衣裤。用冷水匆匆擦了把脸,刷了牙,整个人便彻底清醒过来。
将水葫芦灌满水,仔细绑在扁担一头,又将头天晚上就备好的、分解得整整齐齐的两小捆柴火挑上肩。这四十来斤的重量压在身上,扁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对陈禾而言轻松得如同无物。反手轻轻带上房门,用锁锁好门,这才挑着担子融入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青石板路面泛着潮湿的微光。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扁担有节奏的轻微“吱呀”声在空旷的胡同里回响。陈禾一边稳稳地走着,一边心念微动,从空间里取出一个还温乎的粗陶碗,里面是昨晚特意多做的、稠厚的高粱米菠菜粥。
一手扶着扁担,一手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几口就将粥喝了个干净,又就着碗沿吃了两口空间里取出的杂合面贴饼子。简单却热乎的食物下肚,很好地补充了体力,也驱散了清晨的些许凉意。
拐过几个街口,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更添了几分寂静。快到师父王承根家时,刚好把最后一口咽下,又取出水葫芦喝了口水,抹了抹嘴,这才上前轻轻叩响了院门。
院门依旧是师娘秀芹来开的。她披着一件外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见到陈禾,脸上便带了笑,压低声音道:“禾哥儿来了,快进来。今天起风了,路上凉吧?”
“师娘,不凉,走着走着就热乎了。”陈禾低声应着,自己熟练地将肩上的柴火卸在院墙角,码放得整整齐齐。柴火落地的声音惊动了院里笼子里的鸡,发出几声咕咕的低鸣。
师娘转身从屋里拿出几个铜钱,塞到陈禾手里:“柴火钱拿着,知道你懂事,该收的还得收。你这孩子,总是这么见外。”
陈禾也没多推辞,道了声谢便收下了。这时,王承根也收拾利索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提着那个装着各式刀具的沉甸甸褡裢,腰间系着那条油光发亮的皮围裙。看了眼码放整齐的柴火,又看了眼陈禾,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师徒二人也不多话,一个推起独轮车,一个在旁边跟着,再次踏着星光朝右安门方向行去。
这个时辰,街上依旧冷清,只有几个赶早市的菜贩挑着担子,步履匆匆地与他們擦肩而过。路边的草叶上凝着露水,在星光照耀下微微发亮。
路上,王承根开口问道,呼出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雾:“小子,昨天头一回跟着杀猪卖肉,感觉咋样?能记住多少?”
陈禾咽下口中残余的食物滋味,老老实实地回答:“师父,第一天也就看个稀奇,觉着您手艺真厉害,那么大一头猪,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利索了。可里头太多的门道,下刀的位置,用力的分寸,还有那些下水的处理,我一时半会儿还弄不明白,脑子有点乱,像一团糨糊。”
王承根听了,脸上反而露出些满意的神色,语气也缓和了些:“嗯,不急,慢慢来。手艺活不是看一遍就会的。我当年跟着我爹学,光是看人杀猪就看了大半年,才敢上手摸刀。你这才头一天,能看出厉害,知道里头有门道,就算不错了。”
陈禾像是想起什么,又带着点好奇和恰到好处的懵懂问:“师父,我昨天看咱铺子里来买肉的,好多都是酒楼、饭庄的伙计,穿着统一的号褂,要不就是看着像大户人家出来的仆役,说话都带着点傲气。咋很少见着附近街坊邻居们来割肉呢?”
王承根闻言,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涩,他摇了摇头:“街坊邻居?这年月,普通老百姓连那点掺了沙土的混合面都吃不饱,肚子里刮不出一丁点油水,谁还吃得起这金贵的肉?一个月里,能攒下几个铜子儿,来买点不值钱的猪血、下水,或者舍下脸面蹭点不要钱的肉皮、骨头,拿回去扔锅里熬出点油星,那就算是开了大荤,一家老小能惦记好几天。咱们这铺子里的肉,主要就是卖给那些不差钱的富户、小馆子,只有他们,才花得起这个闲钱。”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深谙世事的嘲讽和无奈:“咱们这还在南城,算是底层百姓混迹的地方,好歹还能见着点肉腥。你要是去北城,靠近那些鬼子机关、兵营的肉铺,好肉都得先紧着他们供应!那些当兵的、当官的,嘴叼着呢。别人?哼,能闻着点肉腥味就不错了,去晚了连根毛都捞不着。”
师父这番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陈禾心湖。虽然他之前通过空间感知,零碎地听到、看到些民生艰难的片段,知道物价飞涨,知道配给粮不够吃,但由师父这个行业内里的人口中原原本本、带着情绪地说出来,那份量截然不同。
仿佛能看到那些面黄肌瘦的街坊,站在肉铺前,眼巴巴地看着案板上油光锃亮的猪肉,最终却只能摸出几个铜钱,买走一块凝固的猪血或是一副没什么油水的下水。这份认知,让陈禾对日寇占领下普通人生活的困苦,有了更具体、也更沉重的一层认识,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说话间,师徒二人再次来到了城外那座废弃的土围子。远远就看见几点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晃动,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杂着柴火烟味、血腥气、热水蒸腾的雾气以及牲畜特有的臊味。院里的刘屠户、赵管事等人见到他们,已是熟络地点头招呼。那个叫老刘的屠户,一边在磨刀石上蹭着刀,一边抬头冲王承根笑道:“王师傅,你这小徒弟看着精神头不错啊,是个能吃苦的料子,这么早就能爬起来。”
王承根脸上也带了点笑意,将独轮车在院角停稳,一边解下装着工具的褡裢,一边回应道:“穷人家的孩子,没啥娇贵的,肯学就行。” 他说着,顺手从褡裢里掏出烟袋,给老刘递了一锅烟,两人就着灶膛里的火点着,站在那儿喷云吐雾地聊了两句今早的猪源和行情。
陈禾则默默地将师父的刀具一件件取出,在条凳上依次摆开,又去查看了几口大锅里的水温,添了把柴火。等做完这些,王承根也抽完了那锅烟,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将烟袋别回腰后。
“来吧,小子,” 王承根招呼一声,神情恢复了专注。今天,他教得明显更加细致。
他没有急着选猪,而是领着陈禾走到猪圈旁,指着里面几头形态各异的猪,低声耐心地讲解:“瞧见没,选猪是头一关,不能光看膘厚。
那头,肚子滚圆,屁股也大,看着壮实,但你细看它的毛色,发暗,无光,还戗着毛,精神头不足,躲在角落里不爱动,这种猪八成是肚子里有虫,或者有暗病,不能要,杀了损耗大,出肉少,肉味也不正,搞不好还带病。
你再看看那头,”他指向另一头正在槽边拱食的黑毛猪,“脊背宽,屁股溜圆结实,毛色黑亮,像缎子似的,眼睛有神,蹄子干净,叫声也响亮。这种猪,才是好货色,肯吃肯长,肉瓷实,味道正。”
他仔细讲解了如何观察猪的牙口是否整齐、眼神是否清亮、蹄甲有无破损、甚至粪便的干稀形状,来判断猪的健康状况和吃食好坏。陈禾听得目不转睛,凭借着成年人的理解力和穿越后变强的记忆力,将这些看似琐碎实则至关重要的细节一一记在心里,与自己前世了解的一些粗浅的生物学知识相互印证。
到了宰杀环节,王承根刻意放慢了每一个动作,一边做一边讲解,务求让陈禾看个清楚明白。“看好了,下刀的位置,就在我手指的这个地方,脖子下头,前胛心窝上方,用手摸,对,就是这里,能感觉到骨缝,下刀前,先估摸好猪的大小、肥瘦,这决定了你用多大力道。
用这把尺半长的窄尖刀,刀要快,手要稳,刀尖要斜着往上,贴着骨头缝,轻轻一送,感觉穿透了,手腕再这么顺势一抖,力道要透进去,让刀尖划开心脏,但不能用死力捅得太深,不然血放不净,肉就发腥,颜色也暗……”
他从如何用麻绳巧妙地捆绑猪蹄,如何与帮手配合将猪稳稳地按倒在长凳上,如何避开猪的挣扎踢蹬,到下刀的角度、深度、手法,再到放血时如何控制猪的挣扎,如何用撒了盐的木盆接血,保证血豆腐的凝固和干净。每一个细节都掰开揉碎了讲给陈禾听。陈禾看在眼里,印在脑中,只觉得这看似粗犷、甚至有些血腥的杀猪活计,里面竟藏着如此多的学问、巧劲和对生命的了解,远非最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吹气、褪毛、开膛、分割。。。后续的每一个流程,王承根也都一一细致讲解,不厌其烦。特别是如何处理薄如蝉翼、容易破损的肠肚,如何完整地取下苦胆不弄破胆汁污染肉质,如何根据骨骼缝隙下刀才能省力又整齐地卸开猪身,如何分辨不同部位肉的质地和用途。陈禾努力吸收着这些知识,对师父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无比的刀工和深厚经验越发佩服。
整个过程耗时比头一天稍长,但依旧显得高效流畅。当师徒二人将收拾得干干净净、白生生的两扇猪肉和分门别类装好的下水抬上独轮车,盖好湿草帘,推着车返回“王记肉铺”时,天光已经大亮,街面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回到铺子,卸车、挂下水、抬肉上案、下门板开张,这一系列流程陈禾已能熟练地帮着打下手,不用师父再多吩咐。肉案刚摆开不久,老主顾们便陆续上门,铺子前很快热闹起来。
陈禾这次观察得更加仔细,一边帮着收钱、拧草绳绑肉,一边留心着来往的顾客。发现师父卖的肉果然如昨天路上所说,几乎都是熟客,形成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小圈子。
先是小饭店的伙计,穿着带油渍的号褂,熟门熟路地过来,按约定取走了半扇前槽和一大块五花肉,师父在账本上记了一笔。接着是隔着两条街的“刘府”的厨娘,提着篮子,挑走了两条上好的通脊,说是府上老爷请客要用。然后是斜对门“张记绸缎庄”的掌柜,派了小伙计来,指名要割二斤纹理漂亮的梅花肉,说是掌柜的家里来了客人。
这些人来了大多不多话,往往只是递上钱,或者像“宴宾楼”那样记个账,王承根便手脚利落地将他们要的肉按部位割好、上秤称足分量、再用浸湿的荷叶和马莲绳利落地包扎好,交易迅速完成,彼此间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期间,也有一两个穿着伪警察制服或者保甲办公人员模样的人,晃悠着过来。王承根见到他们,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语气也客气了几分,手下则飞快地切下一条上好的前臀尖或是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往往秤杆还翘得高高的,明显是多给了一些,对方则通常只是嗯啊两声。
陈禾默默看着这一切,心里清楚,这小小的肉案,便是这乱世的一个缩影。八成以上的好肉,就这样通过这张无形的网络,流向了那些有钱或有势的阶层,维系着他们远超常人的生活水准。普通街坊偶尔有来的,也多是像昨天见过的李婆婆那样,摸出几个捂得发热的铜钱,买几文钱的猪血,或者指着案板上的囊揣、血脖这类便宜部位小声问价,真正能掏出钱来,割上一小条肥瘦相间的好肉回去给老人孩子改善伙食的,少之又少,往往还要犹豫踌躇半天。
这样一边手脚不停地帮忙,一边用心观察、学习,将师父待人接物的方式、对不同顾客的微妙应对都暗暗记在心里,消化吸收。这些市井生存的智慧,与杀猪的手艺一样,都是需要在这个时代掌握的学问。
天色近午,肉案上的好肉已所剩无几,那挂着的下水也早已售卖一空。师父开始收拾钱匣,嘴里低声盘算着今天的进项。陈禾见已没什么顾客,不用师父吩咐,便主动拿起那块油腻的湿布,在热水桶里涮了涮,用力拧干,然后仔仔细细地擦拭起厚重的松木肉案。
学着师父平时的样子,将上面的油污、血渍一点点擦去,露出木头原本的深色纹理,直到整个案板都变得干干净净,最后把脏水泼到街边的阳沟里,将水桶、抹布都归置整齐。
王承根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徒弟这一连串麻利的身影,没说什么。等陈禾干完活,准备拿起扁担告辞时,他才转身从案板底下拿出一个用干荷叶包着的小包,递了过来,语气平常地说:“拿着,一片猪肝,不值什么钱,回去自己弄着吃,总比你那清汤寡水的强。”
陈禾接过荷叶包,入手沉甸甸的,还能感觉到一点温热,这或许是师父特意留的。在这年月,即便是下水,也是难得的油腥。“谢谢师父。”没有多说什么客气话,这份情谊记在心里就好。
拿起扁担和水葫芦,辞别了师父师娘,便转身融入了午前熙攘的街市人流中。上午的肉铺学徒生活暂告段落,下午卖柴小贩的日常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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