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身份
陈禾端着凝成果冻状的暗红色猪血,辞别了师父师娘,扛着扁担走在回竹竿巷的路上。晌午的太阳很大,但是秋风带着明显的凉意,吹在脸上已不似前些时日的炎热。
碗里的猪血沉甸甸的,带着一股特有的腥气,却也蕴含着师父那份不善言辞的关照。路过一个挑着担子卖青菜的农妇时,停下脚步,花了两个铜钱,买了一小把末尾一茬、叶子已不如夏日肥厚的韭菜。心里盘算着,韭菜炒猪血,再就着杂粮窝头和点咸菜,就是一顿扎实又暖身的午饭了。
回到自己小小的倒座房,陈禾立刻忙碌起来。先是从水缸里舀水仔细洗了手,然后便开始处理猪血。将那块暗红色的血豆腐从碗中倒出,在案板上切成均匀的薄片, 韭菜也洗净切成寸段。
锅里加水烧开,放入猪血,见猪血变色,马上捞起,晚了就不嫩了。
倒掉锅里的水,放上一点猪油,待油热后,先把猪血片滑进去,轻轻翻炒几下,见猪血表面微微变色,便倒入韭菜段,快速颠炒。韭菜遇热,独特的辛香立刻被激发出来,混合着猪血的醇厚气味,在小屋里弥漫开。
最后撒上一点盐,翻炒均匀便出了锅。一盘热气腾腾、红绿相间的韭菜炒猪血就成了。
就着杂合面窝头,就着自家腌的萝卜咸菜,吃得额头微微冒汗,胃里暖烘烘的,格外满足。
吃饱喝足,略歇了歇,消了食,陈禾不敢耽搁。今天还有送柴的活儿,而且下午师父还要带去办证。利索地绑好水葫芦,拿出扁担,一次挑起六小捆柴火便出了门。
先去了私塾老先生家。敲开门,老先生见到陈禾,笑眯眯的。“小禾来了!”
“对不住您老,今早帮师父做了点活儿,耽误了。”陈禾连忙道歉,将两捆干爽的柴火靠在墙边,“没耽误您用吧?”
“不耽误,不耽误。”老先生摆摆手,“灶下还有剩的,你这孩子,真是勤快。”说着,给了6个大子。
接着是那户巷子里的富户和南城的染坊老板娘。每到一处,陈禾都为早上的延迟略表歉意,对方都表示理解,染坊老板娘更是夸赞:“小小年纪,又学手艺又卖柴,真能干!”
送完这三家的柴,陈禾估摸了一下时间,离下午申时初(大约两点)师父约定的时间不远了。想了想,没先回家,而是拐去了珠市口那家常去的杂货铺。
师父下午要带自己去保甲长家办理身份,空手上门总是不妥。仔细盘算这些日子攒下的身家。买了几样礼物:一条用粗厚黄纸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哈德门”香烟;一小包茉莉双熏的茶叶;又称了两斤品相不错的什锦杂拌点心,。这三样东西,既不算特别贵重,又足够表达敬意,符合市井拜访的寻常礼节。
将礼物用绳子捆好,挑在扁担的一头,便朝着师父王承根家走去。
到了师父家的小院,王屠户果然已经在院里等着了,正拿着块磨刀石“嚯嚯”地打磨着早上用过的砍刀。见陈禾挑着东西进来,目光在他准备的礼物上扫过,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来了?东西都备好了?”
“备好了,师父。”陈禾放下扁担,把礼物拿在手里。
师娘秀芹从屋里探出身,看到陈禾,笑道:“禾哥儿倒是心细,还知道备礼。”说着又对王承根道,“早点去,刘保甲那边说好了,别让人等。”
院子里,铁柱和娟子正在玩扔布口袋,见到陈禾,都甜甜地喊“禾哥哥”。陈禾也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
王承根放下磨刀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成,那这就走吧。”他接过陈禾手里的礼物,掂量了一下,“走吧!”
师徒二人出了门,穿过几条胡同,来到保甲长办公处。这位刘保甲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件半旧的绸衫,看着有些精明。王承根显然跟他相熟,进门便笑着拱手:“刘爷,打扰了,这就是我新收的小徒弟,陈禾。孩子是从山东逃难来的,身世清白,人也本分勤快,就是缺个官面上的凭证,在街面上走动也不方便。今天特地带他来,请您老给帮忙办一下。”
说着,示意陈禾把礼物送上。陈禾连忙上前,双手把礼物递过去,学着师父的样子,略带拘谨地说:“刘保甲,请您多关照。”
刘保甲接过礼物,脸上露出了笑容,显然对王屠户的懂事很满意。“王师傅客气了,咱们街里街坊的,你作保的人,我还能信不过?”他打量了陈禾几眼,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原籍哪里?”
陈禾按照早已烂熟于心的设定,恭敬回答:“小子叫陈禾。”顿了顿,心里快速盘算着自己这身高一米三多的样子,说太小了不像,说太大了也离谱,便报了个相对合理的年纪,“今年十二了,生日是农历八月十五。原籍山东菏泽。”
随后又细细问了职业,住址等信息。
问完,刘保甲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硬纸片,又取过毛笔和墨盒,开始填写。陈禾瞄了一眼,那纸片抬头写着“居住证”三个字,下面有姓名、性别、年龄、籍贯、职业、住址、保甲编号等栏目。
这时期的京城,日伪实行保甲制度,这种“居住证”便是最常见的身份证明文件,寻常百姓日常携带,以备盘查。
刘保甲一边写一边说:“十二岁,职业就写‘学徒’吧。住址就写竹竿巷甲一号院。”他笔下不停,很快填好,又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一个椭圆形的、带有齿轮边缘的蓝色印章,直接用力盖在了填写好的表格“相片”一栏的空白处。蓝色的印文是“京城警察局××分局”字样和一些编号,恰好覆盖了原本应该贴照片的位置。
至于照片,穷苦人家,没拍过相片的多得是,有个官印盖在这儿,一样顶用。
“喏,拿好了。”刘保甲把墨迹未干的“居住证”递给陈禾,“以后就是有身份的人了,跟着你师父好好学手艺,安分守己,‘配给通账’我登记了,下周再来拿。”
“谢谢刘保甲!”陈禾双手接过。
王承根又跟刘保甲寒暄了几句,便带着陈禾告辞出来。走的时候,陈禾眼角余光瞥见师父手里像是变戏法一样,撂了五块亮闪闪的银元在刘保甲身旁的茶几上,动作自然得像只是放下茶杯。刘保甲眼皮都没抬,只是端着茶杯的手不经意地往那边一拂,银元便没了声响。
出了保甲家的大门,走在僻静的胡同里,陈禾才忍不住低声开口:“师父,我见您刚才……给了刘保甲大洋?”
王承根脚步不停,目光看着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嗯,该给的。你这‘居住证’刘保甲看我的面子,算是痛快办了。可光有这个,可这粮食你还得凭这个‘配给通账’去买。”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的:“那‘配给通账’,就是买粮的本子,要是不上这趟‘供’,他能给你拖到猴年马月去。衙门里的笔头子歪一歪,咱们平头百姓就得跑断腿。五块大洋,买你个安生,买你下礼拜就能拿到本子,不亏。”
陈禾一听,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同时也涌起一阵感激。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怀里装铜子儿的布袋,虽然知道远不够,但还是急切地说:“师父,这钱不能让您出!我。。。”
“行了!”王承根打断,语气不容置疑,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陈禾一眼,目光里带着一丝长辈的温和,“你一个半大孩子,哪来的钱?收徒的时候,师父我没给你啥见面礼,这五块大洋,就算我补给你的见面礼了。以后好好学,把手艺练出来,比什么都强。”
陈禾心里一热,知道这是师父的体恤和恩情,重重地点了点头,把这份好记在了心里。想起之前零碎听到的“配给”、“本子”之类的词,便顺着话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问道:“师父,您刚才说的那个‘配给通账’……领粮食还得用本子?具体是咋用的啊?我之前光听说买粮难,要排大队,具体门道还不清楚。”
王承根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给徒弟普及生存常识:“哼,排大队?那还是好的,怕的是你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他解释道,“那‘配给通账’就是一个小册子,证明你家有几口人,该领多少粮。每个月,凭着这个本子,去保甲那里领当月的‘粮票’,那是一种票子,上面写着你能买多少斤什么粮。”
“然后呢,你就得揣着这宝贝票子,起早贪黑去规定的粮店门口排队,把票和钱都给伙计,这才能换回你那点掺了沙土、硌牙的混合面,或者发霉的棒子面,就这还不能多买,像我这样的成人一月就20斤不到,你这样的10来斤。”
王承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鄙夷和无奈,“就那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味道猪食都不如!以后你师娘去领,你跟着去一回就知道了,这个也就是没有粮的时候救救急,主要粮食还是要去黑市,你之前也是去黑市买的粮吧?”
陈禾的粮食都是“拿的”,哪敢实话说,只能迎合着说:“是的,师父,对了师父你以后去黑市带着我呗,我自己去不安全!”其实陈禾是没去过,不知道黑市在哪。
王承根对陈禾道:“成,到时候我叫你。这事就算妥了。你下午还得去卖柴吧?快去忙你的,明天早上老时间,别误了。”
“哎,师父,那我先去了。”陈禾辞别师父。
他没有直接去卖柴,而是先赶往西直门柴市。像往常一样,精心挑选了四大捆质地坚实、耐烧的硬木柴,讲好价钱,用扁担挑起来,稳稳当当地往回走。
将柴火挑回竹竿巷的院子,靠在墙角。他歇了口气,喝了点水,便又开始下午的卖柴营生。依旧是每次挑四小捆柴上街,在南城熟悉的街巷里穿行叫卖。
“卖柴火嘞——干爽耐烧的硬木柴——”
今天下午的生意格外顺利。昨天分解好的十六小捆柴,剩下的部分,竟在太阳开始西斜时,就全部卖完了。捏着口袋里又多出来的几十个铜钱,陈禾心里挺高兴,赚的多少都是钱啊。
收工回家前,在一个快要收摊的菜贩那里,花三个铜钱买了一小捆有些蔫了的菠菜,准备晚上煮在粥里。
回到竹竿巷的小屋,天色尚早,也就下午五点左右。陈禾没急着做饭,而是先把下午买回来的那四大捆柴火,用柴刀仔细地分解成十六小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角。这样明天,就可以直接挑去卖了,能省下不少早晨宝贵的时间。
做完这些,才开始生火做饭。淘洗好高粱米,加入适量的水,又把那捆菠菜洗净切碎,等粥煮得差不多了,撒进去,再挑起一筷子头猪油,撒点盐,一锅热气腾腾的高粱米菠菜粥就做好了。
陈禾还特意多煮了一些,趁热盛出一大碗,心念一动,便收进了空间里。这样明天凌晨起床,直接就能吃到热乎的早饭,省时省力。
此时,天色渐渐擦黑,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拉洋车的李大哥收车回来了,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和沉重的脚步声在院里响起;代写书信的孙先生也夹着布包,慢悠悠地踱步进院;在浆洗房做工的赵嫂子带着些许水汽和皂角味回来了。
“小禾,做饭呢?真香啊!”李大哥路过他门口,探头打了个招呼。
“李大哥回来啦,刚做好,简单吃点。”陈禾笑着回应。
孙先生也朝他点点头:“陈小友,今日看来收获不错。”
“托您的福,孙先生,柴火都卖完了。”陈禾应道。
简单的寒暄,充满了市井邻里的烟火气息。陈禾进屋一边喝着粥,吃着罐头,一边听着院里的动静,感受着这种平凡的市井生活。
吃完饭,刷了牙,用温水擦了脸和身体,洗去一身的汗水和疲惫。随后,关好房门,在屋内那片不大的空地上,再次摆开架势,练习起从武馆偷学来的马步、冲拳和步法。动作舒缓而沉稳,呼吸与之相合,白日的劳碌似乎都在这缓慢而有力的运动中渐渐沉淀。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身上微微见汗,便收了功。看看怀表,刚过八点。窗外,邻居家的灯火陆续熄灭,院里的声响也渐渐归于寂静。吹熄了油灯,躺倒在铺板上,拉过那床半旧的蓝布棉被盖好。
明天凌晨三点多就要起床,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劳,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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