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庙会

第二天，陈禾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李铁蛋那带着迫不及待的童音吵醒的。

“禾哥儿！禾哥儿！快起来！逛庙会去啦！”

陈禾从暖和的被窝里探出头，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摸出枕头下的手表，指针清晰地指向八点。这一觉睡得沉，竟比平日时醒得晚了许多。

“就来！”扬声应了一句，利索地翻身起床，外面虎子的脚步声又噔噔跑远了。

此时炕火早已熄灭，一掀开被子就被寒冷包围。迅速套上棉袄棉裤，蹬上棉鞋，浑身立刻暖和起来。先麻利地把炕灶重新生起来，几根干柴引燃了昨夜的炭底，橘红色的火苗蹿起，给冰冷的屋子带来生机。又将粗陶烧水壶坐上去，等着水热了好洗漱。

不一会儿，水壶嘴冒出丝丝白气。陈禾就着温热的水快速刷牙洗脸，冰冷的毛巾擦在脸上，终于清醒了几分。收拾利索，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早已是一片孩童的喧闹。李铁蛋、虎子，还有房东刘奶奶的两个孙子，正互相追着满院子疯跑，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嘴里哈出团团白雾。西厢房的孙秀娥也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文静地看着弟弟们玩耍，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禾哥儿，就等你了！”李大力穿着一身浆洗得挺括的蓝布棉袍，笑着招呼。他身旁的王大嫂正逮住铁蛋给他整理跑歪了的帽子。孙先生还是一身儒雅的长衫，围巾围得严实。赵嫂子也收拾得利利索索，拉起虎子的手。房东刘奶奶和她从天津回来的儿子、儿媳站在一起，一家人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喜气。

“对不住，起晚了。”陈禾笑着告罪一声，赶紧跟上大家的脚步。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竹竿巷，汇入街上的人流。果然如李大力所说，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比平日里不知热闹了多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多穿着过年才上身的新衣，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叫卖声、吆喝声、孩子们的嬉笑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幅生动的市井年画。陈禾也注意到，在这片祥和的表象下，街角巷尾依旧晃悠着不少伪警察和黑衣侦缉队的影子，他们警惕地扫视着人群，手里也握着枪兵，好像随时就要把枪的样子。

路上的行人大多对此熟视无睹，或下意识地避开他们的视线范围，继续着自己的行程，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麻木与谨慎，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

观音寺离他们住的竹竿巷不算太远，走了一炷香的功夫，那喧闹的声浪和食物混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庙会入口处更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先垫垫肚子，逛起来才有力气！”李大力一声提议，得到了众人的响应。

庙会入口附近，各种吃食摊子早已支棱起来，热气腾腾，香味诱人。王大嫂拉着儿子李铁蛋，直奔一个卖面茶的摊子，那摊主正用一把紫铜长嘴大壶，熟练地将熬得浓稠的糜子面糊冲入碗中，再撒上厚厚的一层芝麻酱和芝麻盐。

孙先生则走向一个卖豆腐脑的摊子，雪白的豆腐脑浇上咸香的卤汁，再点几滴辣椒油，看着就开胃。赵嫂子给虎子买了个刚出炉的芝麻烧饼，小家伙啃得满脸是芝麻。李大力自己则要了碗豆汁，就着焦圈，吸溜得畅快。

陈禾目光扫过，最后停在一个卖炸糕的摊子前。油锅里，一个个金黄的小面团正翻滚着，膨胀成圆鼓鼓的泡芙状，捞出来沥干油，看着就酥脆。掏出几十个个大子，买了两个刚出锅的炸糕。咬一口，外皮极其酥脆，带着油香，里面却是空心的，只有薄薄一层，甜丝丝的，更多的是吃个焦脆的口感和小麦本身的香气。

几口吃完，又觉得有些干，正好旁边有卖茶汤的，那冲茶汤的师傅手艺花哨，龙嘴大铜壶一提，沸水如箭般准确冲入放了糜子面的碗中，瞬间凝成糊状，再撒上青红丝、果脯、白糖。陈禾又要了一碗，温热甜香的茶汤下肚，浑身都暖洋洋的。

吃完简单的早饭，大队伍便开始真正融入庙会的海洋。

穿过牌楼，里面更是热闹非凡。卖玩意儿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五彩斑斓的风车、哗啦啦响的拨浪鼓、画着戏剧人物的京剧脸谱、泥塑的兔儿爷、大大小小的空竹，吸引着孩子们的目光。

李铁蛋和虎子早就挪不动步了，眼巴巴地看着一个摊子上挂着的彩色大风车。李大力和赵嫂子拗不过，各自掏钱给孩子们买了一个。铁蛋举着风车使劲跑，风车哗啦啦飞转。

正热闹着，就听见一个带着惊喜的童声喊道：“禾哥哥！”

陈禾循声望去，只见人堆里，师父王承根正护着师娘张秀芹和两个孩子往外挤呢，喊他的正是眼尖的娟子，她穿着簇新的红花小棉袄，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王铁柱也跟在旁边，见到陈禾也连声喊着。

“师父！师娘！柱子，娟子！”陈禾连忙上前打招呼。

“哎呦，禾儿！可真巧，在这儿碰上了！”师娘张秀芹笑得爽朗，王屠户也面露笑容，对着陈禾点了点头。

这时，大杂院的众人也注意到陈禾遇到了熟人，都放缓了脚步。陈禾立刻侧身，为双方引见：“师父，师娘，这是我现在住的竹竿巷院子里的邻居，李大哥、孙先生、赵嫂子。。。这位是我师父，王承根王师傅。”

李大力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恍然和客气的笑容，抱拳道：“呦！原来是王师傅！久仰久仰！”

王屠户也抱拳还礼，脸上带着生意人的和气：“各位街坊好，过年好！这孩子劳各位多照应了。”王屠户也知道这是陈禾大院里的邻居，客气的打招呼。

简单的寒暄过后，两拨人便很自然地合成了一股更大的人流，一起向前逛去。两拨人，虽然不算熟识，现在走在一起也增添了几分热闹。

娟子看着铁蛋和虎子手里的风车，满眼羡慕。王铁柱这个做哥哥的，颇有些小大人模样，虽然也喜欢，却只是看着。陈禾见状，便掏出钱，给铁柱和娟子也各买了一个。

王铁柱愣了一下，看向母亲，王大嫂笑着点点头，他才高兴地接过去，郑重地道了谢。娟子更是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甜滋滋地喊着：“谢谢禾哥哥！”

孙秀娥在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前驻足，目光落在一朵精致的粉色海棠绒花上。孙先生见状，便温和地询问价钱，给女儿戴在了发间，更添了几分秀气。

除了玩的，吃的更是琳琅满目。吹糖人的老汉手巧得很，几下就能吹出活灵活现的小老鼠、大公鸡。插在草靶子上的冰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裹着透明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还有卖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这些京式糕点的，摊位前都围满了人。

陈禾跟着人流，感受着这浓郁的年节气氛。前方有人耍猴戏，那戴着小红帽的猴子骑着山羊，还会翻跟头，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娟子和铁蛋他们看得目不转睛，拍着小手叫好。

有拉洋片的，一个大木箱子，透过凸透镜能看到里面变换的西湖景、西洋画，摊主拉着长腔唱着词，勾得人心痒痒，王屠户瞧着有趣，还特意抱着娟子让她凑上去看了个真切。

还有摆地摊卖大力丸的、耍中幡的、练把式卖艺的，各种声响、色彩、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时代特有的、鲜活而生动的庙会景象。

中午，大家自然也没打算回家吃饭。庙会上卖吃食也多。到了饭点，两拨人便很自然地分开觅食。李大力带着铁蛋去吃卤煮火烧，那浓烈的香味老远就能闻到。

孙先生父女似乎对爆肚更有兴趣，站在一个摊子前，看着摊主熟练地将羊肚仁在滚水里一氽，迅速捞出，拌上调料。赵嫂子给虎子买了一碗馄饨，自己则就着从家里带的贴饼子啃着。

陈禾正盘算着去哪个摊子解决午饭，师娘张秀芹回头看见他还在人堆边站着，便扬声招呼：“禾儿，别愣着了，快跟上来！”  王屠户也回头看了一眼，用下巴朝自己这边示意了一下，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陈禾“哎”了一声，脸上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快走几步就跟上了师父一家。他们找了个卖包子和热粥的摊子，师娘利索地点了四笼猪肉大葱包子，几碗金黄的小米粥，又额外给王屠户和陈禾一人加了一个油汪汪的酱肉烧饼。

“逛了一上午，可得吃点实在的垫垫。”师娘一边给娟子围好手帕，一边对陈禾说道。

王屠户已经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地对陈禾说：“这包子味儿不错，快趁热吃。”

陈禾没再多话，也拿起一个包子。包子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滚热的肉汁混着葱香就在嘴里溢开。

吃完午饭，大家又在约定的地方汇合，继续一起逛了许久。师娘还给王屠户挑了块厚实的猪胰子，说是洗油手好用。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日头开始偏西，庙会上的人潮才渐渐有消散的趋势。大家也都感到有些腿酸，孩子们更是开始打哈欠。

“差不多了，回吧？”王屠户看了看妻儿，对陈禾和大杂院的几位主要大人说道。

于是在庙会口，两拨人便笑着道别。陈禾则准备跟着大杂院的邻居们返回竹竿巷。临走时，师父还不忘叮嘱陈禾：“禾儿，初五开张别忘了！”

“知道了，师父！”陈禾应着，看着师父一家融入散去的人流，这才转身跟上李大力的脚步。

回到竹竿巷大杂院，众人并没有立刻各回各屋。院子里，阳光正好，大家搬出小马扎、矮凳，就聚在院中歇脚。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比较着彼此在庙会上得来的“战利品”——风车、泥人、小响铃，叽叽喳喳地炫耀着。

“今儿那人可真叫多！”王大嫂一边给娟子梳理跑乱了的头发，一边笑着说道。

“但是比以前可是差远了”李大力接话。

“说这干嘛，大过年的，晦气！”李奶奶白了他一眼

“就是，就是大过年的说点高兴的！”李奶奶媳妇连忙打岔。

“那拉洋片的真有意思，画儿还会动呢！”虎子举着自己的小风车，在旁边喊。

孙先生捋着胡须，点头微笑道：“年味儿正浓，市井百态，皆在此间了。”

赵嫂子也笑着附和：“是啊，一年到头，就盼着这几天，看着孩子们高兴，咱们大人心里也跟着亮堂。”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烈地谈论着今天看到的趣事、听到的吆喝、吃到的美食，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每个人身上，将这份简单的满足与喜悦烘托得格外真切。

陈禾坐在自己的小马扎上，听着邻居们的谈笑，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闹，手里炸糕的油香似乎还未完全散去。

直到天色渐晚，寒意重新袭来，众人才意犹未尽地陆续起身回屋。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但那份属于年节的、轻松快活的气息，似乎还久久地萦绕在院落之中，未曾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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