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出师
民国33年,也就是1944年4月。
北平城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残冬的寒意被暖风一吹,便散在了抽芽的柳条和墙头的新绿里。对于陈禾而言,这个春天意义非凡。
竹竿巷大杂院内,一个挺拔的身影正就着清晨的微光洗漱。凉水泼在脸上,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上。不过大半年的光景,当初那个瘦小干瘪的乞儿形象已然脱胎换骨。
充足的营养加上雷打不动的锻炼,让这具在时空隧道里被压缩成小孩模样的身体如同汲取了足够养分的树苗,疯狂拔节生长。如今身高已直逼一米七,骨架舒展,肌肉匀称而充满力量感。若非脸庞还显露着些许稚嫩,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已然长成的精壮后生。
利索地套上一身靛蓝粗布夹衣和黑色单裤,衣物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宽肩窄腰和线条流畅的手臂。
挑起早已备好的两小捆柴火,陈禾步履沉稳地出了门。赶到黑窑厂街师父家时,天际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师娘张秀芹开门见到他,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赞赏,压低声音道:“禾儿来了,快进来,你师父等着呢。”
院内,王承根已经将杀猪的砍刀、尖刀、铁通条、铁钩一应家伙什,利落地装上了独轮车。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目光在陈禾身上扫过,微微颔首,言简意赅:“走。”
陈禾应了一声,利落地放下柴火,接过师娘递来的八个大子揣进怀里,双手握住独轮车的车把就往前推。王承根空着手跟在旁边,师徒二人踩着还未散尽的夜色,熟门熟路地朝右安门外的屠宰场赶去。
土路上,王承根打破了沉默:“禾儿,跟了我这些时日,该教的,都搁你肚子里了。今天这趟活,从挑猪开始,我都不插手,你自个儿掌总,我就在边上瞧着。”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分量,“手脚稳当点,心里别发毛。”
“明白,师父。”陈禾沉声回应,胸腔里热血隐隐奔涌,期待与谨慎交织。陈禾知道,这是大半年所有汗水与学习成果的最终检验的时候。
屠宰场内依旧是灯火通明,热气蒸腾。相熟的刘屠户、赵管事等人早已到了,互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王承根冲着猪圈扬了扬下巴,示意开始。
陈禾深吸一口气,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同猎手般扫过猪圈里那些哼哼唧唧的活物。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沉稳地观察。
“怎么看?”王承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考教已然开始。
陈禾目光锁定一头:“师父常教,宁缺毋剩。这头,脊宽臀圆,出肉率肯定高。毛顺眼亮,精神头足,健康。牙口不老,蹄子干净,正是上膘的时候。”
“分量?”
陈禾快速估摸:“毛重二百二到二百三十五斤之间,误差超不过五斤。”
“成,就它。”王承根拍板。
接下来的流程,陈禾早已烂熟于心,但今天,将每一个步骤都要做到极致。拖猪、按倒,动作要干净利落。拿起尖刀,手腕稳如磐石。
“下刀前,再想一遍。”王承根的声音如同定心丸。
“脖下胸口上,找前腿中间骨缝,刀尖斜上,贴缝而入,直抵心脏。力要透,路要畅,血要放尽。”陈禾口中复述要领,手下却更快!话音未落,刀尖已精准没入预定位置,鲜红的血线立刻汩汩流入撒盐的木盆。那猪只来得及发出几声短促的嘶鸣,然后就转为了噗噗的漏气声。一会儿便彻底没了声息,放血堪称完美。
“吹气,通条怎么走?”
“腿内侧上行至脊,再分左右至腹、前腿,气道需匀,皮肉分离方能彻底。”陈禾一边解释,手下铁通条如游龙般在猪皮下游走,顺畅自如。随即俯身,鼓足气息,胸腔扩张,一口气接一口气,竟将那猪身吹得滚圆鼓胀,虽比王承根吹气时稍逊,但这股绵长深厚的底气,已让旁边看着的刘屠户眼中闪过惊异。这可不是一般学徒能有的肺活量!
滚水烫过,便是褪毛。陈禾手持瓦片刮毛刀,沿脊背而下,大片猪毛应声脱落,露出青白的皮子,手腕抖动间,用的全是巧劲。
“细处。”王承根提醒。
陈禾不言,换上了柳叶尖刀,在脖颈、腋下、腿弯等褶皱处细细刮过,如同精雕细琢,片刻间便将所有黑垢清理得一干二净,手法老练得不像个生手。
吊猪,开膛。尖刀沿着中线划下,刀刃紧贴腹膜,未曾伤及半分肠肚。心、肝、肺、肚、肠,五脏六腑被依次取出,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木桶。
“猪肚如何处理?”
“剪开去秽,细沙揉搓去黏液异味,清水漂净。”
“大小肠区别?价值?”
“小肠薄贵,宜做肠衣;大肠厚贱,费工宜炖。心肚价高,肺肝价低。”
陈禾对答如流,手上清理初加工的动作更是又快又稳,毫不拖泥带水。
最后分割,割下猪头,陈禾手拿宽背短斧上前,伴随着“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厚重的砍斧精准地沿着脊柱将猪均匀劈成两扇。从进院到装车,陈禾暗自掐表,堪堪四十多分钟,效率甚至超过了平日师徒配合之时。
推着满载的独轮车回到王记肉铺,天色已大亮。卸车,抬肉上案,下门板,陈禾动作麻利。王承根却拦住了他要挂下水的动作,指着案上那半扇白条猪:“这半扇,也由你分。”
第二场考教,开始。
陈禾拿起砍刀与剔骨尖刀,眼神专注。
“分大类。”
刀光一闪,陈禾下刀精准,沿着腰椎与荐椎连接处,利落地将半扇猪分成前槽、中段、后鞧。
“通脊在哪?如何取?”
“脊背两侧最长之瘦肉,最嫩。”说话间,陈禾手中尖刀已如庖丁解牛般贴骨游走,一条完整的通脊被完美剔下,动作行云流水。
“前槽好肉?”
“前腿肉活,肥瘦相间。上肩梅花肉,纹路如花,极嫩量少。近脊五花,分层上佳。”
“后鞧精华?”
“后腿肉厚筋少。尤其这块,”刀尖轻点后腿内侧一块椭圆形瘦肉,“和尚头,炒、酱皆宜,乃后鞧之冠。”
王承根的问题接连不断,从血脖廉价的缘由、淋巴的处理,到囊揣(猪乳房)的劣质口感,再到槽头肉中如何精准剔出那“黄金六两”的松板肉,陈禾均对答如流。更令人称道的是,手下动作丝毫不乱,砍刀劈骨势大力沉,尖刀分解灵巧精准,对猪的骨骼肌肉结构了然于胸。一块块猪肉在陈禾手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按质分类,摆上肉案。
有熟客上门,见是陈禾主刀,起初还有些诧异,待见陈禾下刀之准、称重之快、算账之清,不由得啧啧称赞:“行啊禾哥儿!这手艺,青出于蓝啊!”
王承根在一旁抱着胳膊,脸上依旧那副沉稳模样,但眼底深处那抹满意与欣慰,却是藏也藏不住。
至晌午,肉与下水再次售罄。一切收拾好,陈禾站在师父面前,心情难免有些起伏。
王承根默默点燃一袋旱烟,烟雾缭绕中,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即将出师的徒弟,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禾儿,手艺,你算是彻底扎实了。往后,就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屠户。我没啥能再教你的了。”
这句话,为陈禾的学徒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陈禾心头滚烫,正欲开口,王承根却摆摆手,神色骤然变得无比严肃,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他:
“手艺你有了,但还有句话,你得给我刻在骨头上,记一辈子!”他语气沉重,一字一顿,“往后,不管你是自个儿立铺,还是给人帮工,不管世道多难,粮价肉价怎么翻腾,有一样不能变,良心!病猪、死猪,哪怕它白送,你也绝不能沾!咱们这行,挣的是辛苦钱,更是良心钱!一口不干净的肉下去,害的可能就是一条命,败的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德行!这话,你能不能做到?”
陈禾迎着师父的目光,脊梁挺得笔直,没有丝毫闪躲,斩钉截铁地回道:“师父,您的话,我记死了,永生不忘!我陈禾在此立誓,往后我手里的刀,只宰健康猪;我案上卖的肉,必定是干净肉!绝不做那伤天害理、昧良心断子绝孙的勾当!”
“好!好!好!”王承根连道三声好,脸上严肃尽去,化作欣慰,用力拍着陈禾的肩膀,“有你这话,师父就放心了!”
他磕掉烟灰,话锋一转:“下午,把你那几家老客户的柴火赶紧送了,别的柴就别卖了。早点回来,我带你去见个人。”
见陈禾面露疑问。
王承根解释道:“去见咱猪肉行会的王会长。出了师,想正经营生,头一关就是入会。没行会的牌子,你连顺溜猪都买不着,铺子也开不起来。规矩,就这么个规矩。”
陈禾彻底明白,这是通往独立之路的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道门槛。恭敬应道:“是,师父,我送完柴就回。”
王承根点点头,挥挥手。
陈禾转身,挑起扁担,脚步轻快而沉稳地汇入午后南城喧嚣的人流。阳光在这具年轻的背影上镀了一层金边,一个全新的篇章,正伴随着春天的脚步,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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