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妖精肉”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将京城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白日的喧嚣和燥热褪去，只剩下死寂和黑暗中潜藏的不安。

陈禾躺在铺面阁楼的床上，眼睛在黑暗里睁着，白天钱满仓那压低声音说起的“几个铜子一斤”的便宜肉，让陈禾很是好奇，到底什么肉这么便宜？

翻身坐起，动作轻悄，没有点灯。借着从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麻利地套上一身颜色深暗的裤褂，脚上蹬着软底布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空间里取出了半袋本月刚领的、掺着沙土和麸皮的配给混合面，约莫有十来斤，沉甸甸地挎在肩上。扮做了一个去黑市换粮食的普通市民。

悄无声息地走到铺子门口。借着从门板缝隙透进的微弱月光，先取下挂在墙上的黄铜挂锁和钥匙，然后伸手拨开抵住门板的粗重木门闩，将门闩轻轻搁在墙角。接着，熟练地卸下最左边那块门板，侧身而出，立刻回手将门板装回原位。

用黄铜锁穿过门板外侧的铁扣搭，“咔哒”一声锁好，将钥匙随手丢进空间。整个过程麻利而安静，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陈禾转身融入夜色，迅速拐进了旁边一条狭窄的胡同。

走了约莫一刻钟，刚拐出一条胡同口，前面一个模糊的人影也正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脚步匆匆地往同一个方向赶。那背影，那走路的姿态，看着有几分眼熟。陈禾放缓脚步，空间蔓延过去竟是何大清。

“何师傅？”陈禾走近压低声音唤了一句。

前面那人影猛地一顿，警惕地回过头，看清是陈禾，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下来。“是陈掌柜啊，”何大清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带着点意外，“你这大半夜的，也是去。。。？”

“嗯，”陈禾走近几步，拍了拍肩上那半袋混合面，“家里快揭不开锅了，想去换点能下咽的东西。”

何大清了然地点点头，晃了晃自己背上那个同样不轻的袋子：“走吧，正好做个伴，夜里一个人走道儿，心里不踏实。”

两人不再多言，默契地并排走在昏暗的巷道里，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铺子生意还行？”何大清随口问了一句，打破了沉默。

陈禾咧咧嘴，好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就那样吧，现在还能勉强维持。何大哥在丰泽园还好？”

“好什么，”何大清哼了一声，“来的都是小。。。，伺候得提心吊胆。正经吃饭的客人没几个，后厨的用料也卡得越来越紧，我们这些厨子，以前下班还能带一个肉菜，现在毛都没有一根。”

远处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小日子语叫嚷声，在寂静的夜巷里显得格外刺耳。陈禾和何大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闪身躲进旁边一处堆着破筐烂瓦的墙角阴影里。

刚藏好身子，就见七八个穿着浪人服饰的小日子东倒西歪地从巷口晃了过来。一个个醉眼朦胧，脚步踉跄，腰间的武士刀随着摇晃的身子不停磕碰在墙壁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浓烈的酒气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

其中一个浪人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墙角就开始解裤带。陈禾和何大清屏住呼吸，把身子又往阴影里缩了缩。那浪人一边撒尿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尿液溅起的腥臊味混着酒气，熏得人直皱眉。

好在这些浪人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走去，叫嚷声渐渐消失在巷子另一头。陈禾和何大清这才从阴影里钻出来，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又穿过了几条胡同，空气中开始隐隐约约飘来一种复杂的味道，有什么东西散发出的臭味，还有什么东西发霉散发出的霉味，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再往前，一片原本可能是废弃场院的地方，出现了零星晃动的灯火，以及影影绰绰的人影。黑市到了。

这处黑市入口处在两栋破败房屋之间的夹道口，两个穿着短褂、抱着胳膊的汉子一左一右蹲在阴影里，眼睛像夜枭一样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看到陈禾与何大清过来，其中一个汉子懒洋洋地伸出手，掌心向上，也不说话。

何大清显然懂这里的规矩，从怀里摸索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那汉子手心里。汉子掂量了一下，下巴朝夹道里面一扬，便收回手，不再看他们。

另一个汉子则一直盯着陈禾。陈禾学着何大清的样子，也数出同样数目的铜钱递过去。那汉子接过，同样摆了摆头。

两人这才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了黑市之中。

进到里面，才发现这个黑市是一座破败的四合院，几乎没有叫卖声，所有交易都在窃窃私语中进行。借着零星煤油灯的光晕，陈禾看到有人面前铺块破布，上面摆着几件半旧的衣服鞋袜。

有人脚下放着几个瓦罐，里面似乎是盐或者糖；还有人蹲在地上，面前是寥寥的几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的盘子罐子。

更多的人，则是像他和何大清一样，背着、提着各种口袋，目光警惕地搜寻着，或者与摊主低声交谈，快速地进行着以物易物。

陈禾的目光仔细地扫过这些摊位和人群，心里盘算着那“便宜肉”会在哪里。按理说，肉类在这种地方应该是紧俏货，应该摆在显眼的位置才对。

何大清用胳膊肘碰了碰陈禾，朝场院东头努了努嘴。那边摆着几张长条案，后面站着几个穿黑色裤褂的汉子，案子上堆着些粮食口袋，旁边还立着两个拎着棍棒的壮汉。

两人走过去，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斜着眼打量他们。何大清把肩上的口袋卸下来，脸上挤出些笑纹："换点能下口的。"

年轻人用脚尖踢了踢口袋，掀开袋口抓了把混合面搓了搓："就这玩意儿？五斤换一斤棒子面。"

何大清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喉结滚动，终究没敢说什么，黑市就是这般行情。他默默地把袋子往前推了推。陈禾也跟着照做。

那年轻人示意手下过来称重，随便扒拉了几下，扔给他们两个明显分量不足的小袋子。

两人接过袋子，谁也没说话，扛上肩就往外走。直到转过一个弯，看不见那些人了，何大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真他娘的黑。"

陈禾掂量着手里轻飘飘的袋子，没接话。就在这时，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是从西边那个最暗的角落飘来的。下意识朝那边多看了一眼。

终于，在靠近一堵塌了半边的土墙根下，他们看到了那个“肉摊”。与其说是肉摊，不如说是一堆东西胡乱堆在那里。几片破麻袋铺在地上，上面堆着小山似的、颜色暗红发黑、形状乱七八糟的肉块。

没有案板，没有秤，只有一个穿着脏得看不出本色短褂的汉子，手里攥着一把豁了口的破刀，蹲在旁边。摊子前，却围着不少人，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他们挤挤攘攘，手里紧紧攥着些铜钱，伸着胳膊，争抢着购买。

哪怕隔着十来步远，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腐臭和血腥的怪味已经扑面而来，熏得人脑门子发晕。

陈禾皱紧了眉头，胃里隐隐有些不适。不动声色地展开了空间笼罩了那片区域，那堆“肉”的细节无比清晰地映射在他的意识中。

下一秒，陈禾的脸色猛地一白，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酸水直冲上来，强行压下这阵反胃的感觉。那堆“肉”里，混杂着明显是死猫、死狗已经开始腐烂变质的躯体，有些皮毛都还未褪干净。

更多的是看不出品种的野鼠，个头大得吓人。还有一些羽毛凌乱的鸟类尸体。但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堆血肉模糊、形态难辨的肉块中，清晰地“看”到了几截胳膊或小腿的骨头，甚至有一块带着弯曲指骨的残骸！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牲畜肉！

就在这时，旁边的何大清猛地一把攥住陈禾的胳膊，力道很大，声音压得极低，催促道：“走！快走！”

陈禾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跟着何大清，几乎是逃离一般，迅速离开了那个角落，脚步飞快地穿过杂乱的黑市，重新没入来时的黑暗巷道里。

直到远离了那座院子，那种萦绕在鼻尖的令人作呕的味道感觉才散去，何大清放缓脚步，松开了攥着陈禾胳膊的手。

沉默了片刻，何大清哑着嗓子说道：“这些都是“要精肉，不能碰！”

陈禾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买？”

何大清在黑暗中嗤笑一声。

“为什么？这还用问？”

“对那些一年到头闻不到肉腥味的人来说，几个铜子就能买这么大块肉，谁还管它是什么来路？”

“有的肉吃就不错了，谁还在意吃进去的是什么。”

后面的话何大清没再说下去，但陈禾听懂了。

陈忽然想起了穿越前，在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偶然刷到过的一些短视频。菲律宾某个贫民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在餐馆倾倒的泔水桶中，疯狂地翻捡着那些被丢弃的、已经变质的腐肉和骨头。

然后带回去，清洗、加工，自己吃或者再卖给和他们一样处境的人。当时看着屏幕，只觉得难以置信，无法理解。

此刻，站在这1944年京城的漆黑的胡同里，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黑市角落传来的恶臭，陈禾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丝丝地理解了。

没有再说话，夜晚的凉风吹过，陈禾现在真正切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亡国奴。

“走吧，回去了。”何大清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低沉。

两人再次沉默地并肩，沿着来路往回走。夜色，依旧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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