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走了又好像没走
下午,陈禾和李师傅在院子里聊了聊新打家具的样式,提了些自己的想法和建议。看着李师傅拿着炭笔在木板上画出粗略的图样,心里对新家的模样又多了几分期待。
事情谈得差不多了,陈禾便起身出了院子,打算去保甲所问问办理新户口的事情。这往后每天都要出城入城,要是没有新的身份凭证,万一被拦下来盘查,可是个大麻烦。
来到南锣鼓巷处理日常事务的保甲所,那熟悉的木门虚掩着。陈禾抬手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进来”。推门进去,抬眼一看,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的人,竟然是老熟人,丁正丁保甲长。
陈禾心下微微一怔,小日子在的时候,这位是保甲长,没成想如今这国民政府接收了,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居然还是丁正,居然没变。
丁正抬头见是陈禾,脸上也挤出些许笑容,陈禾压下心里的诧异,脸上堆起客气的笑容,走上前说明来意:“丁保甲,打扰您了。我想来问问,咱们这新户口和身份证明,什么时候能开始办?这往后进出城,总得有个凭据不是?”
丁正闻言,慢悠悠地端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陈掌柜啊,这个事嘛,上面还没发下具体的章程来,一时半会儿怕是办不了。”他放下茶缸,双手一摊,“眼下啊,你们进出城,还暂时带着以前的‘居住证’就行。”
陈禾心里明白,这新旧交替的当口,许多事情都悬着,下面的人也就乐得照旧例敷衍。连忙点头,顺着话头接道:“原来是这样。那可就方便多了,多谢丁保甲您指点!”
从保甲所出来,陈禾站在街边,看了看有些冷清的巷子。丁正还是那个丁正,位置还是那个位置,仿佛城头变幻的大王旗,除了让街面上少了些膏药旗,多了些青天白日旗之外并没带来什么实质的改变。小日子人是走了,可有些东西,却好像还顽固地留在这里。
第二天,天色还未亮透,一片灰蒙蒙的。陈禾终于在时隔近一年后,又一次开始了凌晨起床的营生。不过这次不是在陈记肉铺低矮的阁楼上醒来,而是在陌声胡同九十六号院自家正房卧室宽敞的炕上睁开了眼睛。
身下是厚实软和的崭新褥子,虽然时令刚到十月下旬,还没到烧炕的时候,但躺在上面,依旧觉得干燥温暖。
穿衣起身,推开崭新的玻璃窗扇,清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院里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让人精神一振。迈步走出卧室,站在宽敞的堂屋门前台阶上,深深吸了口清新空气,陈禾踱步到西边的厨房。
厨房里砌着双灶眼的灶台,旁边并排放着两口大水缸,。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盆凉水,端到厨房门口的台阶上。又取出牙刷,蘸上牙粉,就着盆里的凉水,俯身在院子的泥土地面上开始刷牙。
刷完牙漱了口,就着剩下的水泼在脸上,用力搓了几把,用搭在肩上的布巾擦干,残留的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带来一阵寒颤,却也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
洗漱完毕,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转身回到堂屋,从角落里搬出一个沉甸甸的松木工具箱。这是前些日子特意请李木匠打造的,榫卯结构,结实耐用,里面用木板隔出一个个卡槽,方便存放刀具。打开箱盖,一股淡淡的油脂气息散发出来。
两个月前,房子开工时,就未雨绸缪地去找了周铁匠,重新打制了一套全新的屠宰工具。两把刃口闪着寒光的牛耳尖刀,一把厚背的手斧,两把柳叶形的切肉刀,二十个沉甸甸的双头小挂钩,两个更粗壮的双头大挂钩,两把铁质提肉钩,一根五尺长的铁通条,还有两把瓦片状的刮毛刀,一个镗刀棍。
此刻它们静静地躺在工具箱的卡槽里,像一群沉默的士兵,等待着再次出征。
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家伙事儿一件件检查过,再稳稳地放入工具箱的对应位置,合上箱盖,扣紧搭扣。提着沉甸甸的箱子走到院子南墙边的棚子下面,刚买的三轮板车就停在这里。
把工具箱放在三轮车车斗靠前的位置。忽然想起一事,心念微动,那柄当初拜入猪肉行会时,行会赠送的杀猪放血刀,出现在手里。这刀意义非凡,之前杀过黑藤,也是饮过小日子血的功臣,现在再回来杀猪,是一样的。
转身又从旁边提过来两个装下水的水桶。将两个水桶,与工具箱并排固定好。接着又从厨房拿出一个新买的深绿色的搪瓷盆,这是准备用来接猪血的。
把这些零零碎碎的家伙什都在车斗里归置妥当,陈禾拿出几圈粗麻绳,左一道右一道,将箱子、木桶、搪瓷盆牢牢地捆扎在车斗里,确保路上颠簸也不会移位散落。
拍了拍手,这才推开厚重的院门,将三轮车小心翼翼地推过门槛,反身用新买的黄铜大锁将院门锁好。骑着车走在清晨寂静的陌声胡同里。
拐出胡同,上了南锣鼓巷的街道,路面宽阔了些,街面上也有了人迹。不少店铺还没卸下门板,但早点摊子已经支了起来,炸油条、蒸包子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诱人。拉着粪车的、挑着蔬菜担子的、推着独轮车的小贩,也都开始了一天的营生。
骑着三轮车一路向北,朝着安定门方向走去。越靠近城门,人流车马越发密集起来。各种等着出城进城的人、车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扛着扁担的、推着小车的、牵着驴骡的,混杂在一起,人声、牲口叫声、车轮声嗡嗡地响成一片。
几个穿着褪色军装、背着步枪的士兵守在城门口,对进出的人流进行着盘查,速度不算快,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
陈禾将三轮车停在队伍末尾,耐心等待着。目光扫过城门洞旁的值班房,只见那值班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汉子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这走出来的人,不是胡永贵又是哪个?推着三轮车往前挪了几步,到胡永贵跟前时从怀里摸出香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胡队长,早啊!您这,还在这儿守着呢?”
胡永贵闻声转过头,看到是陈禾,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顺手接过香烟,就着陈禾划燃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着烟圈,这才嘿嘿一乐,拿腔拿调地说道:“哎哟,是陈掌柜啊!托您的福,没办法,天生的劳累命,离不开这城门楼子喽!”
他顿了顿,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压低了点声音:“不过啊,陈掌柜,咱现在可不是队长了!”
陈禾故作惊讶地捧了一句:“哟!听您这意思,是产房传喜讯,升了?”
这话显然搔到了胡永贵的痒处,他脸上的笑容顿时绽开,像朵肥腻的菊花,声音也不自觉地扬高了几分:“哈哈哈!要不说还是您陈掌柜眼亮心明呢!升了,托上峰的福,小小的升了一点!现如今啊,兄弟我是这北城守备营的营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陈禾的耳朵,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这还得多谢陈掌柜您当初的指点!跟着营座,把那批东西及时变现,打点好了上头的关系,营座高升了,兄弟我跟着沾这点光,混个营长当当。”
陈禾心里却是一阵无语。好嘛,果然是换汤不换药,这帮子人,摇身一变,从日伪的爪牙成了国府的军官,照样吃香喝辣,位置坐得比原来还稳当。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恭维着:“哎呦喂!那可是大喜事!恭喜胡队长,瞧我这张嘴,该打!是恭喜胡营长!”
胡永贵显然极为受用,志得意满地摆摆手,又深吸了一口烟,冲着守门的士兵扬了扬下巴,示意道:“行了,陈掌柜您是老熟人了,正经买卖人,赶紧过去吧,别耽误了您出城发财!”
“得嘞,多谢胡营长!回头有空,请您喝酒!”陈禾连忙道谢,推着三轮车,在胡永贵笑眯眯的注视下,畅通无阻地穿过了城门洞,连例行的检查都免了。
出了安定门,顺着熟悉的土路往安贞门方向骑去。深秋的田野一片萧瑟,路边的杨树林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白的天空。路上行人稀疏,偶尔有马车或驮着东西的驴子慢吞吞地走过。
骑了一会儿,见前后无人,陈禾心念一动,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便出现在手中。一边蹬着车,一边大口咬着包子。就着包子,又“取”出一杯温热的豆浆,几口喝下。
吃饱喝足,脚下发力,三轮车在土路上跑得轻快了些。绕过熟悉的、已是落叶满地的杨树林,远处那片倚着土坡、围着夯土墙的院落便出现在视野里。
许久没来,猪场的外观似乎破败了些。一人多高的夯土围墙被夏天的雨水冲刷出几道沟壑,墙头的野草枯黄,在风里摇曳。
目光扫过右侧供屠户们歇脚、交易的亭子,里面已经聚了七八个人。有相熟的,比如安定门内大街肉铺的掌柜刘猛,北新桥肉铺的掌柜张胜,还有猪场的帮工秦家三兄弟,以及正站在人堆里说话的猪场老板赵振山。也有些不甚熟悉或者干脆是陌生的面孔,大概是新入行的。
赵振山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骑着三轮车进来的陈禾,立刻扬手高声招呼起来:“哟!陈兄弟!好家伙,这是鸟枪换炮了!”
陈禾笑着将三轮车停好,掏出烟来朝着亭子走去,回应道:“赵老哥,各位掌柜,好久不见!可不是嘛,瞧着现在市面上这些东西价钱还合适,就赶紧弄了一辆。
往后天天得来,有辆车方便不少。各位掌柜要有需要,也可以去东单那边逛逛,现在买便宜好些呢!”
说着话,走到亭子边,挨个给里面认识不认识的散烟打招呼。发烟的空隙,陈禾留意看了看,发现人群中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鼓楼东大街肉铺的李福宽李掌柜。
心下有些奇怪,随口问道:“赵哥,怎么没见着李福宽李掌柜?他今天还没到?”
听到这句问话,刚才还带着些说笑气氛的亭子里,瞬间安静了几分。赵振山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雾,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惋惜:“李掌柜没了。”
陈禾惊骇“没了?怎么回事?”
赵振山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晦暗和无奈:“唉,别提了。就是几个月前,不知怎么撞上了几个喝多了撒酒疯的日本浪人,给活活打死了。”
没有追问细节,默默地将手里的烟点上,用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气吸入肺腑,却驱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悲凉和压抑。
人已经没了,再去追问具体细节,除了徒增伤感,又有什么意义?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年月,一个普通屠户的横死,除了亲友邻里的几声叹息,又能在这偌大的北平城激起几分涟漪?
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不再去想李掌柜的事。转而看向身旁的北新桥张胜张掌柜,脸上重新挤出些笑容,问道:“张掌柜,今天您挑好猪了吗?”
张胜摇摇头:“还没呢,刚来,正瞅着。”
“那正好,”陈禾接话道,“您看,今天咱们两家搭伙,合买一头怎么样?今天我要大扇,明天大扇给你,下水照老规矩分。”
张胜显然乐于如此,连忙点头:“行啊!就这么说定了,陈掌柜您眼光准,您来挑,我要小扇就成,多了也卖不动。”
谈妥了合伙的事,陈禾便将阴霾暂时抛在脑后。和张胜一起走到猪圈旁。很快,陈禾便相中了一头体型匀称、毛色光亮、估计毛重能到两百七八十斤的肥猪。指着那头猪,对跟在旁边的秦家三兄弟招呼道:“大山叔,麻烦哥几个,就这头了!”
秦大山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兄弟,利落地跳进猪圈。他们依旧手上动作麻利,配合默契,用绳索套住猪腿,吆喝着号子,一起用力,将拼命挣扎嚎叫的肥猪拖出猪圈,抬上那架巨大的杆秤。
负责看秤的依旧是赵振山,他拨动着秤砣,高声报数:“毛重两百八十三斤!高高的!”
算盘珠子噼啪一响,赵振山报出价钱:“老价钱,一毛二分一斤,总共是三十三块九毛六分,给三十三块九就成!”
陈禾和张胜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这个分量和价格都在预期之内。陈禾便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大洋,数出三十四块递过去
赵振山接过钱,一一吹了吹,又掂量了一下,找陈禾一个银毫子。张胜将十六块九毛五递给陈禾。
交易完成,秦家三兄弟立刻将肥猪拖上条凳,死死按住。陈禾和张胜不再多言,各自拿起顺手的家伙事。
陈禾执放血尖刀,看准位置,精准刺入、拧腕、抽刀,动作干净利落。张胜几乎同时拿起通条,待血放得差不多了,便在猪后蹄处利落切口、插入,在皮下游走,熟练地捅出气道。陈禾随即俯身,鼓足气力往里吹气,看着猪身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直至滚圆紧绷,这才用细麻绳将气口扎紧。
“水!”张胜朝灶台那边喊了一声。
秦大江和秦大河立刻提来滚烫的热水,均匀浇淋在猪身上。陈禾和张胜各执一把瓦片刮毛刀,沿着猪脊背一左一右,手腕发力,“唰唰”几下,大片黑硬的猪毛应声而落,露出底下白净的皮子。处理完主体,陈禾专注于头、蹄、腋下等褶皱处的细毛黑垢,张胜则已将滑轮组的铁钩挂好。
两人合力将光猪吊起,陈禾执柳叶尖刀,从喉部原刀口沿腹中线向下稳稳划开,刀刃紧贴腹膜,未伤丝毫肠肚。张胜在一旁接手,将热腾腾、颤巍巍的心、肝、肚、肺、肠等下水一一掏出,分门别类扔进旁边的柏木厚板桶里。
“斧子。”陈禾伸手。
张胜将厚背砍斧递过去。陈禾吐气开声,双臂用力,一下接一下的劈下斧头,猪身也一下一下的被均匀地劈成两扇。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两刻多钟。两人额角都见了汗,身上也难免溅了些血点子。
张胜用挂肉钩点了点那扇稍小的猪肉:“这扇我提走了,陈兄弟。”
陈禾嗯了一声。两人合力将小扇猪肉,抬上张胜的独轮车,又把按老规矩分好的下水塞进他车头的桶里。
“陈兄弟,我推车慢先走了。”张胜扶稳车把,说了一句。
“行啊,张掌柜,您先走吧。”陈禾应道,把自己的三轮车板上垫上草甸子,又用一块盖好。固定好下水桶,收拾好工具。向赵振山他们告别就骑着三轮车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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