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大军进城了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今天是大军进城的日子,陈禾支前的部队并非入城序列,因此后勤支前系统依旧如常运转。清晨天刚透亮,便与老李一行人推着车,将热食送往安河桥兵站。
路上的积雪还是很深,车辙里积着浑浊的积雪混着泥土被压成泥水,踩上去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兵站比前几日清静了些,但依旧忙碌。吕站长接过物资时,黝黑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送完伙食,他们又被分派去转运一批军粮。陈禾走到板车前,抓住麻袋一角,腰腿一同发力,百十斤的袋子便稳当地扛上了肩。袋子压下来,粗糙的麻布纤维硌着肩头的棉袄,能清晰感到里面谷粒沉甸甸、密实实的坠感。微微调整了下姿势,让重心落稳,便跟着队伍,一步步朝仓库走去。
下午三点多钟,日头偏西,寒气又渐渐泛上来。
陈禾坐在后勤点院子里的磨盘边上歇气,刚卸完一车柴火,棉袄里头汗湿了一层,这会儿叫冷风一激,贴在背上凉飕飕的。仰头喝着碗里温着的热水,就瞧见秦淮茹从灶房那厚重的棉帘子后头钻了出来。
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双颊让灶火烘得红扑扑的。看见陈禾,她眉眼弯了弯,没说话,只挨着磨盘另一边坐下,也倒了一碗水自己喝着。
院子里散坐着几十号人,都是刚忙完一阵在歇息的。有人低声拉着家常,有人靠着墙根打盹,偶有几声咳嗽。两人就这么并排坐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一种无需言语的安稳在空气里静静流淌。
忽然——
极远处,仿佛从天边开始,隐隐约约的声浪一层层推了过来。起先像是风吹过树林,细细碎碎听不真切,紧接着便清晰起来,是欢呼,是锣鼓,是许多人放开嗓子纵情呐喊汇聚成的潮水。
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支棱起耳朵。陈禾和秦淮茹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村道尽头,一个年轻的战士拼命朝这边奔跑,帽子跑歪了也顾不上扶,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挥舞手臂,嘶哑的喊声穿透寒冷的空气,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进——城——了——!”
“今天上午十点!咱们的队伍进城了!”
“京城——解放了!!!”
“啊——!”
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欢喜像地泉冲破了岩层,轰然淹没了整个院子。
“解放了!”
几十个人,男男女女,老的少的,全都从原地蹦了起来。有人把帽子狠狠摔在地上,又捡起来使劲拍打。有人抱着身旁的同伴又跳又叫,也不管认识不认识。几个年岁大的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
这欢呼不独为那座古老的城池,更为自己手上磨出的厚茧,肩头勒出的血印,为那些在寒风里一趟趟推过的车,在油灯下一夜夜缝制的衣裤,为所有默默咽下的苦和暗地里怀揣的盼头。
陈禾在震耳欲聋的声浪里转头,看见秦淮茹就在自己眼前。她也跳着,笑着,眼泪糊了满脸,顺着尖俏的下巴往下淌,在旧棉袄的前襟上洇开深色的点子。那种孩子般的狂喜,在她脸上绽放出惊人的光彩。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什么理智、分寸全抛到了九霄云外。陈禾俯下身,手臂环在秦淮茹的腰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抱离了地面。
“啊呀!”秦淮茹猝不及防,双脚离地,吓得低呼一声,双手本能地撑住陈禾结实的肩头。
陈禾却已大笑起来,抱着她就在原地转起了圈。冬日的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院子里嘈杂的人声、远处的欢腾,都化成了模糊的背景。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他怀里的这点温热与轻盈。
起初秦淮茹还羞窘地挣了挣,可挣不脱那铁箍似的臂膀,也或许是不想挣脱。眩晕感袭来,她忽地泄了劲,全身软了下来,将滚烫的脸颊轻轻埋进陈禾的脖颈,嗅到他身上混合着汗味、柴火味和阳光气息的温暖味道。
她伏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哥。。。你慢点,我晕。”
那柔柔怯怯的一声“哥”,像羽毛尖儿搔在陈禾心尖最软处,激得气血翻涌。非但没停,反而转得更快了。
“呀——慢点!哥!你坏死了!”秦淮茹惊叫连连,不得不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了他后颈的衣领。笑声和尖叫声混在一起,飞扬在充满希望气息的空气里。
终于,陈禾自己也转得头晕目眩,腿脚发软,哈哈大笑着想把秦淮茹放下。结果脚下一个趔趄,非但没站稳,还一屁股结结实实摔坐在了冻的硬邦邦的地上,怀里的人却被他稳稳护着,安然无恙。
“哎哟……”陈禾只觉得屁股摔成了八瓣,眼前金星乱冒,一时竟爬不起来。
秦淮茹双脚沾地,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一低头,瞧见陈禾坐在地上那龇牙咧嘴的狼狈模样,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得弯下了腰,怎么也止不住。
“该!让你作怪!活该!”她边笑边喘,好半晌才缓过劲,走过来朝陈禾伸出手,脸颊红晕未褪,眼里水光潋滟,嘴上却嗔怪道,“哼。。。看你还敢不敢使坏!”
陈禾握住微凉却柔软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脚下仍有些虚浮,晃了两下。看着秦淮茹近在咫尺的娇颜,心里满满当当,只剩下一片澄澈的欢欣,只能扶着她的胳膊,“嘿嘿嘿”地傻乐。
京城和平解放,城外执行包围任务的部队自然无需再保持临战姿态。很快,命令层层下达,各部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拢阵地,清点物资,为下一步的战略行动做准备。
围在城外的老百姓,也终于可以返回家园了。
撤离组织得和当初疏散时一样井然有序。市委通过各级农会、妇女会、村政权传达安排,各村按批次、分路线陆续返乡。曾经拥挤的临时安置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了下来。
秦家村是第三批往回走的。回去时,陈禾三轮车再次成了重要的交通工具。骑着车,先把村里几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和随身行李,一趟趟地往村里送。
土路依旧坑洼,但气氛已截然不同。沿途可见正在拔营的部队,士兵们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见到老乡的车,还会主动帮推一把。废弃的战壕和工事静静躺在田野里,像大地愈合前最后的伤疤。
这么来回运了两三天,秦家村最后一批人也终于踏上了归途。
推开自家院门的那一刻,秦母第一个冲了进去。
她像个检阅士兵的将军,目光锐利地扫过堂屋、厢房、灶间。门窗上她临走时偷偷夹的草棍儿还在原处,锁头并无撬动痕迹。她疾步走到鸡窝旁,空的,走前处理了。又摸了摸檐下挂着的几串老玉米,也没少。
最要紧的是粮。她招呼秦大山和秦淮安,三人来到后院墙外。秦大山熟练地拨开枯草,露出下面压着的石板。掀开石板,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来。秦母迫不及待地顺着土梯爬下去,过了一会儿,底下传来她带着回音、却明显松了口气的声音:“在!都在!!”
一家子人悬着的心,这才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围城期间,秦家村处于最前沿,方圆几里内兵营密布,岗哨林立,莫说小偷,就是只野兔想悄无声息地钻进来也难。
在外面辗转了一个多月,虽说有组织照料,没受大罪,但终究是挤着、凑合着,哪有自己家里自在踏实?如今回了窝,那股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倦意才泛上来,随之而来的,则是劫后余生、阖家团圆的巨大庆幸。
“做顿好的,给全家压压惊,也庆祝庆祝!”秦母拍板道。这个提议获得了从秦爷爷到秦淮平的一致热烈响应。
第二天一早,秦母就带着篮子去了已然恢复些许生气的集市。回来时,篮子里多了一只绑着脚的老母鸡、两斤油光发亮的腊肉、一把宽粉条。她又从地窖深处,搬出个沉甸甸的陶瓮,里面是她秋后精心腌制的鸭子,此刻正散发着诱人的咸香。
上午九点来钟,秦家灶房里的烟火气就浓得化不开了。秦母系上围裙,指挥若定。两个妯娌也过来帮忙,秦淮茹和嫂子梅花负责洗刷切配。风箱呼哧呼哧响着,大铁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腊肉切成透亮的薄片,和泡发的山木耳一起下锅爆炒,咸香扑鼻。鸡肉剁块,与土豆、粉条同炖,汤汁逐渐醇厚。咸鸭则与滚刀块的白萝卜慢火细煨,鸭肉的紧实与萝卜的清甜互相渗透。
菜式不算多,却个个都是扎实的硬菜,用家里最大的陶盆盛着,满满当当地端上了桌。还是老规矩,秦爷爷被请到上首坐定,男人们一桌,女人和孩子在另一桌。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满足的咀嚼声,但每一张脸上都洋溢着松弛的笑意。
饭后,秦爷爷、秦奶奶,由秦大江、秦大河搀着,心满意足地回自己院子歇晌去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冬日阳光懒洋洋地铺洒着。
陈禾帮着收拾完碗筷,走到正在檐下晒太阳的秦大山身边:“叔,我盘算着,今天也该回城里看看了。”
秦大山吧嗒着烟袋,闻言转过头来。
“如今是咱们自己的队伍掌管京城,想来秩序很快就能恢复。”陈禾接着说,“猪肉铺子的生意,也该重新张罗起来了。出来这么久,城里的房子也得回去收拾收拾,总空着不是事儿。”
秦大山缓缓点了点头,烟锅里的红光一明一灭:“是这么个理儿。世道安稳了,营生就得做起来。你去看看也好。回吧,路上当心点。”
陈禾转身走进旁边卧室,卧室里烧着炕。秦母正在纳鞋底,秦淮安在修补农具,梅花和秦淮茹说着悄悄话,秦淮平则躺在炕上睡觉。
“婶子,大哥,大嫂”陈禾清了清嗓子,“我这就准备回城了。铺子的事得料理,过一阵子再来看你们。”
屋子里的说笑声停了停。秦母:“这就走啊。”说着起身,:“我给你拿点粮食,城里粮食不好买。”
陈禾拦住秦母:“婶子不用,现在红党进了城,不是听说运了粮食进城了吗,粮食应该有的。”
说完陈禾的目光落到坐在炕沿的秦淮茹身上。她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绞着一条旧手帕,嘴唇抿得紧紧的,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闷闷的难过劲儿。
“淮茹,”陈禾温声开口,“送送我。”
秦淮茹肩膀轻轻一颤,飞快地抬眼瞥了他一下,又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听话地站起身,小步挪了过来。
陈禾去院子里推出三轮车,检查了一下车胎气足不足。秦淮茹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然后一抬腿,坐进了空荡荡的车斗里。秦淮平跑来,“吱呀”一声拉开了院门。
秦母他们都站在门口,挥手道别。“没事就回来!”秦母叮嘱着。
陈禾应了一声,蹬动车子。三轮车轧过门槛,驶出了秦家小院,将那些温暖的目送渐渐留在身后。
车轮滚过村中的土路,经过村口的大榕树,在这冬天里依然郁郁葱葱。路上偶尔遇到回村的乡邻,互相点头致意。陈禾不紧不慢地骑着,直到村子远远地被甩在身后,周遭只剩下空旷的田野和笔直延伸的土路,才捏住车闸,停了下来。
下了车。秦淮茹也轻巧地从车斗里跳下来,站在他面前,依旧低着头,只看自己的鞋尖。
陈禾环顾四周。冬日的田野一片寂静,远处村庄的轮廓像淡墨勾勒的剪贴画。视线所及,只有几丛枯草在风中瑟瑟,不见半个人影。
转回目光,落在眼前这个穿着旧花棉袄、低头不语的姑娘身上。然后,没有半分犹豫,伸出手臂,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秦淮茹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住了。寒风掠过耳畔,带来远处泥土的气息。她能听到陈禾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厚厚的棉衣,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的耳膜上,奇异地抚平了她心里那些乱糟糟的离愁。
她犹豫的、试探的双手,终于慢慢抬起,轻轻环住了陈禾的脖子,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那里有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滞。没有炮火,没有喧哗,只有北风掠过干枯大地的微响,以及彼此交融的呼吸与体温。
良久,秦淮茹极轻、极轻地开口,温热的气息拂在陈禾的皮肤上:
“哥,记得想我。”
陈禾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牢,像是要将这份温热与柔软镌刻进身体里。低下头,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的承诺:
“嗯。等我来娶你!”
再无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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