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紫袍未暖,暗箭已上弦
晨光破云,洒在朱雀门金钉铜环之上,映出一道瘦削身影。
应行之立于宫道尽头,青玉带束腰,新赐的紫袍广袖垂落,随风轻颤,宛如病柳拂水。
三日前,他还是万众仰望的新科状元,金榜题名时满城喧沸,连东华门外的茶肆都因一句“应行之卷”而涨价三文。
可今日,圣旨突降——独召新科状元入文渊阁,由六部尚书与翰林学士柳元景亲试策论。
名为加试,实为问罪。
坊间已有流言:“状元郎才不堪用,恐辱天子门庭。”更有小报绘声绘色,说那日殿试头名本该是礼部侍郎之子,只因监国王爷暗中施压才易主。
这些话传到丞相府时,沈明远怒拍案几,欲上书驳斥。
却被应竹君轻轻拦下。
“他们要我进文渊阁。”她靠在窗边,指尖摩挲着颈间那枚温润玉佩,眸光沉静如古井,“那就去。”
昨夜三更,暗十三现身后园梅影之下,递来封意羡亲笔密信,仅八字:非恩典,是杀局。
她读罢焚信,火光映照她苍白面容,唇角却浮起一丝冷笑。
皇帝近来倦政,朝务多委于司礼监与几位亲王。
而这突如其来的“加试”,既无内阁预议,亦未通传礼部备案,分明是有人借皇权之名,行剪羽之实。
谁惧她势起?
七皇子已死,幕后之人却仍在呼吸。
烛火摇曳,她闭目凝神,心念一动,玲珑心窍悄然开启。
虚空中玉璧流转,书海阁内千卷翻飞,观星台星轨重演——三日推演,昼夜不息。
终于,在第七次推盘中,星辰归位,命线交汇。
“高德全。”她睁开眼,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坠地,“你会在御座侧执拂尘,待我作答至半,便假传口谕,问我‘若北境告急,当如何调度’。”
这是圈套。
一旦她开口论兵事,便是“妄议朝纲”。
新科进士,未经实务,岂可妄断军机?
届时只需一句“年少轻狂,不堪大任”,便可褫夺功名,贬为庶民。
但她不会入局。
小满已在灯下默绘文渊阁布局图,每根梁柱、每扇门户的位置皆精准无误。
她依此布阵,如同执棋者落子无声。
第三日清晨,她在药王殿取出一味淡青色粉末,溶于温水服下。
此乃“静神散”,取自上古方剂,能使人神思迟滞、言语含糊,却不伤根本,三时辰后自然消解。
镜中人面色愈发惨白,唇无血色,连呼吸都似带着湿冷的潮音。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副模样,正配一个徒有虚名的病弱状元。
宫门开启,太监引路,脚步踏在汉白玉阶上,空响回荡。
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似耗尽力气,袖中手指却紧攥成拳。
文渊阁内,香烟袅袅。
六部尚书分坐两侧,目光如刀,审视这位骤然崛起的少年新贵。
柳元景端坐中央,执笔待录,神情莫测。
“应行之听题。”他声音清冷,“若边患起,当战抑或和?”
满堂寂静,唯余笔尖轻触纸面之声。
她低头咳嗽,肩胛骨在薄袍下剧烈起伏,良久才提笔蘸墨,字迹歪斜如醉:
“臣体弱识浅……唯知《礼》云‘君子和而不同’……然具体兵略,实非所长……故不敢妄断……惟愿陛下择贤而任,以安社稷……”
写罢,笔落砚池,溅起几点墨星。
众人面面相觑。
工部尚书低声嗤笑,刑部侍郎皱眉摇头。
唯有柳元景不动声色,将答卷接过细览。
高德全立于御座旁,手中拂尘微动,眼中精光一闪即逝。
他原欲开口诱问军情调度,可眼前之人气息奄奄,连执笔都艰难,若再逼问,反倒显得刻意。
他缓缓收回视线,向御座方向微微俯身,低语数句。
龙椅之上,帝王沉默片刻,终是轻轻颔首。
一场风暴,悄然退去。
午时将尽,策论收场。
太监宣旨放行,应行之缓缓起身,脚步虚浮,扶着案角踉跄前行。
众人尚未察觉异样,只道此人果真不堪重任。
然而就在退至阁门之际,他身形一晃,右腿似无力支撑,整个人向前倾倒!
“小心!”有太监惊呼。
衣袖翻飞间,一册泛黄残卷自袖中滑落,跌于青砖之上,发出轻微闷响。
守值太监忙上前拾起,只见封面焦黑破损,内页字迹斑驳,隐约可见“北境八百里加急”“勾结突厥”等字样,落款处赫然一行凌厉笔锋——
【七皇子手书】
残卷落地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青砖映着天光,那册焦痕斑驳的密信静静躺在地上,像一道撕开岁月的裂口。
守值太监弯腰拾起,指尖触到纸页边缘时微微一颤——这纸不是宫中所用,而是北地特制的狼筋麻纸,经火不烬,唯七皇子旧部私库有藏。
他不敢多看,连忙双手呈上。
高德全立于御座侧畔,拂尘垂落,目光却如鹰隼攫物,死死盯住那封皮上的字迹。
他年逾六旬,白发如霜,眼神却深不见底,此刻瞳孔骤缩,指节在拂尘柄上捏得发白。
那是七皇子的笔迹。
不止是笔迹,连墨色都熟悉得令人心悸——永和十三年冬,先帝病重,他曾亲手焚毁三十七封此类密函,其中一封,正是与此几无二致的“北境勾连”之证。
而那一夜,应氏一门尚未倒台,应丞相尚在朝堂据理力争……
他猛地抬眼,望向门口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应行之扶着门框,唇色惨白,额角沁出冷汗,似连站稳都艰难。
可那双眼睛——那双掩在病弱之下的眸子,清明得可怕,正隔着满室烟香,与他对视一瞬。
电光石火间,高德全读懂了什么。
这不是意外跌落。
这是投石问路。
更是……杀人不见血的逼供。
“收起来。”他低声对身旁小太监道,声音沙哑,“送去内务司归档,不得外传一字。”
“可是高公,此物涉谋逆——”
“我说,封档。”他打断,语气陡然森寒,拂尘一扬,袖风扫落案上茶盏,碎瓷四溅。
满堂官员皆是一凛。
谁都知道,司礼监掌印向来温和持重,何曾见他如此失态?
唯有柳元景不动声色,将手中答卷轻轻合上,目光掠过应行之背影,若有所思。
应行之被人搀扶而出时,脚步仍虚浮,咳嗽声一路未断。
出了文渊阁,日头已高,阳光刺目,她却觉得体内一阵燥热退去——静神散药效将尽,但她不能露破绽。
直到坐进轿中,帘幕落下,她才缓缓闭眼,指尖抵住眉心,压下翻涌的气血。
成功了。
那一摔,那一卷,皆在玲珑心窍第七次推演中早已注定。
她知道高德全会认得那纸、那墨、那笔锋;她更知道,此人虽居皇帝近侧,却并非纯粹权宦。
他曾在母亲出嫁前夜,亲自送过一只绣鞋至应府后门;也曾于先帝疑相之时,悄悄递出半道密旨预警。
他打压她,不是为灭口,而是护她。
可她不能退。
轿子穿街过巷,回到丞相府西院。
沈明远已在廊下等候,见她归来,急步上前:“大人,可是受惊?外面已有传言,说您策论答得不堪,恐要被夺功名……”
“让他们说。”她淡淡道,解下紫袍,露出内里素白衣衫,声音轻得像梦呓,“真正该怕的,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人。”
话音未落,窗棂轻响,黑影一闪,谢无咎已立于屋中,白面具覆面,袖间犹带药香。
“你留下的那卷摹本,”他开口,嗓音如刃刮骨,“是从黑档房第三密格取的吧?那里连暗龙卫都未曾踏足。”
她不答,只从袖中取出原玉佩,轻轻摩挲。
“他知道那是假的。”她说,“但他也知道,真迹确实存在。否则,不会反应如此剧烈。”
谢无咎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你想逼他现身?”
“不是逼。”她起身,走向内室案几,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高德全、杜尚书、北疆斥候营。
“是请。”
夜色如墨,悄然笼罩京城。
五更天未至,万籁俱寂,唯丞相府西院一灯如豆。
应竹君盘膝坐于榻上,心神沉入玲珑心窍。
书海阁内,千卷齐飞,时光流速十倍于外,她已在此推演整整三天。
烛火摇曳,映照她清瘦面容。
她翻开《虞史·权衡录》,指尖停在某一页,轻声念出:
“昔年先帝疑相,使近侍屡挫其锋,反促其党羽自现。相愈卑,敌愈躁,终致内乱成局,权柄归一。”
她眸光微闪,唇角缓缓扬起,像是嗅到了风雨前的腥气。
提笔落墨,三策成形:
其一:放风称“应行之体衰难支,或将辞官归隐养病”,以退为进,诱敌松防。
其二:令沈明远暗中散布“司礼监高公与户部杜尚书往来甚密,常于夜半密会”,离间其与皇权信任。
其三:请封意羡借暗龙卫渠道,向朝廷六部传递一则北疆异动假讯——不必属实,只需足够惊心。
她吹干墨迹,将纸条折成方胜,放入铜盒密封。
“既然你要演一场驱虎吞狼,”她低语,眼底寒光流转,“那我便让你看清——”
“谁才是真正的虎。”
窗外乌云裂开一线,晨光如刀,斜切入室,照在她手中的玉佩之上。
玲珑心窍微微震颤,似有回应。
而此时,宫城深处,司礼监值房。
高德全独坐灯下,手中握着一枚褪色香囊,内中半片枯叶早已干瘪,却仍散发淡淡梅花余香——那是应氏外祖母生前所佩之物,当年她嫁入江南梅家,临行前撕下衣角缝入香囊,交予贴身侍女,言:“若吾族有难,持此物者,可信。”
他颤抖着展开附纸,上书八字:
“玲珑不可轻启,祸福皆由心生。”
良久,他闭目长叹,老泪纵横。
“丫头……你既知这条路走不得,为何偏要往前?”
他不知的是,就在他悲恸之际,丞相府崔嬷嬷已将回礼送出——一只空药匣,匣底刻着极细的一行小字:
“药未尽,人未走。”
黎明将至,紫袍虽冷,却未卸。
而风暴的眼,正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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