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井底捞月,捞起半盘棋
次日午时,烈日灼金。
西苑枯井旁,蝉鸣如织,树影斑驳。
这口井早已废弃多年,井口覆着半塌的石栏,藤蔓缠绕,荒草丛生,平日无人问津。
然而今日,却似有一股无形之线牵引着命运在此交汇。
张禄拄着拐杖缓步而来,手中捧着一册登记簿,例行巡查丞相府外围宫道。
他年逾六旬,两鬓霜白,背脊微驼,眼神浑浊中透着几分警觉。
自从归附高德全后,他便如履薄冰,步步小心。
可今日不知为何,心神不宁,仿佛有谁在暗处窥视。
忽而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抓贼!快拦住那小子!”沈明远自墙角窜出,衣袍凌乱,手中攥着一块玉佩,几名东厂番子怒喝追赶。
他演技拙劣却恰到好处——慌乱、狼狈、引人注目。
张禄皱眉望去,本能地向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一瞬,一道黑影掠过枝头,轻若落叶。
烟雾无声弥漫,带着淡淡的梅香——那是谢无咎特制的迷魂散,无色无味,专攻经络,使人昏沉而不伤体。
随行两名小太监只觉鼻尖一麻,眼前发黑,软倒在地。
张禄惊觉回头,已来不及反应。
一股巨力自背后袭来,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坠入深井之中。
风声呼啸,心跳骤停,意识尚存之际,只觉身下并非坚硬石底,而是厚厚一层柔软干草,接住了他下坠之势。
他昏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沈明远“偶然”路过,惊呼发现枯井有人坠落,急报内务府。
消息层层上报,终至司礼监。
高德全闻讯震怒,命彻查失职之人,却不敢质疑事故本身——毕竟,是自己手下老卒不慎失足,于情于理皆说得通。
张禄被抬入偏殿安置,太医轮番诊治,针灸汤药皆试遍,却始终不醒。
脉象平稳,神识涣散,宛如魂魄离体。
太医院束手无策,只得奏请静养待复。
三日后清晨,一名素衣郎中悄然入宫,手持通行令,自称游方医者,曾治过类似癔症。
守门太监见其气度清冷,又有东厂韩校尉暗中打点,便放行通过。
那人步入病室,摘下面巾。
正是应竹君。
她凝视床上枯槁老人,指尖微颤。
三年前母亲灵堂之上,这位老太监跪地痛哭的模样仍历历在目。
他曾是外祖母最信任的人,也曾是这深宫之中唯一记得母亲喜好的存在。
她取出瓷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泛着幽蓝光泽的丹药——【醒魂丹】,以温水化开,缓缓喂入张禄口中。
药效极慢,需循经走脉,唤醒沉眠之识。她坐在床畔,静静等待。
夜雨初歇,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已是第三日深夜,万籁俱寂。
忽然间,张禄喉头滚动,发出一声低哑**。
眼皮剧烈抖动,随即猛地睁开!
目光空茫,似穿透时空,直望往昔。
他嘴唇翕动,喃喃念出一句古谣:
“心开窍,玉生光,九重天上见亲娘。”
应竹君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这句话……她怎会不认得?
幼时母亲常于月下轻吟,说是母族代代相传的开启咒语,唯有血脉至亲与守护者知晓。
她曾以为,这世间除她之外,再无人记得。
可如今,它竟从一个垂死老太监口中吐出。
她强压心头狂澜,俯身靠近,声音温柔似水:“你还记得那位夫人吗?穿青罗裙,爱种白梅的。”
张禄眼眶骤然湿润,泪水滚落鬓角。
“记得……我都记得……”他哽咽着,断续开口,“夫人临终前,把我叫到床前……她说,‘张禄啊,我孙女还小,你要护她一次,替我护她一次’……她把一枚玉佩交给小姐,亲手戴上的……说,‘此物遇血则活,逢危则启’……还叮嘱……不可在帝王面前显露……”
应竹君呼吸几乎停滞。
原来如此!
原来那日重生醒来,玉佩自行激活,并非偶然——而是她在冷宫饮血之时,早已触发“遇血则活”之契!
“还有……”张禄眼神忽然惊恐,“那一夜,大火……高德全烧了一本书……他边烧边哭……说‘小姐啊,我宁愿你不曾生下这孩子’……那书上写着……玲珑心窍……四个字……”
话音未落,他气息陡然紊乱,再度陷入昏沉。
应竹君缓缓起身,指尖冰凉。
高德全知道“玲珑心窍”的存在,甚至曾亲手毁去记载它的手札。
那么——他是否也知晓母亲真正的死因?
是否参与其中?
他今日效忠皇后,权倾后宫,究竟是忠仆,还是叛徒?
她立于窗前,望着宫墙深处那一线幽暗天光,心中翻涌不止。
这一局,她原以为是在收编旧部、震慑敌手。
却不料,竟撬开了尘封二十年的秘密一角。
回府之后,她摒退左右,独坐书房。
掌心托起那枚温润玉佩,轻轻摩挲。
玲珑心窍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她闭目凝神,心神沉入【书海阁】。
浩瀚典籍林立如山,时间流速十倍于外界。
她疾步穿行于廊道之间,在“南陵遗卷”架前驻足翻找。
卷帙浩繁,残篇断简遍布,每一本都可能藏着答案。
直至子时将尽,一本边缘焦黑、仅存三页的残册落入手中。
封面模糊四字:《南陵秘录》。
她颤抖着翻开,只见其中一行墨迹如血,赫然写道:
“玲珑三殿开尽日,须献至情之忆换天机。”
夜风穿窗而入,卷起书案上一页残稿,应竹君抬手轻压,指尖微颤。
她坐于灯下,眉目沉静如水,可眼底却翻涌着惊涛。
那本《南陵秘录》残册静静摊开在案头,焦黑边缘像被烈火吞噬过的命运,仅存三页,却字字如刀,剖开了她前世今生最不敢触碰的软肋。
“玲珑三殿开尽日,须献至情之忆换天机。”
她反复默念这句,唇齿间泛出一丝苦涩笑意。
原来如此。
母亲当年也是继承者——不是偶然得玉,不是侥幸开启,而是血脉相传、宿命相承。
她曾以为这仙府是馈赠,是逆天改命的利器,如今才明白,它更像一座祭坛,以人心最深处的记忆为薪柴,换取通天彻地之力。
而所谓“代价”,从不随机,亦非无迹可寻。
它专挑你最珍视的片刻——父亲临行前那一声“君儿保重”的低语,母亲月下吟诗时白梅落肩的温柔,兄长病榻上牵她手指的微温……这些记忆,才是开启真正力量的钥匙。
她缓缓闭眼,掌心贴住胸前玉佩。
温润玉石竟微微发烫,仿佛感应到了她的动摇与决意。
“若有一日,要我忘记父亲的声音……”她低声自问,声音几不可闻,“我还能走多远?”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她孤影嶙峋。没有答案。只有寂静回应。
但她知道,已无退路。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沈明远已在书房外候了半个时辰。
他昨日亲眼目睹张禄昏迷前的呓语,心头震撼难平,此刻捧着誊抄好的三份密录,手心仍沁着冷汗。
应竹君披衣而出,面色略显苍白,眸光却锐利如刃。
她接过文书,一一查验,确认无误后,取出火漆印章封缄。
“第一份,交予监国王爷。”她将其中一封递出,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由他亲启,不得经他人之手。”
沈明远点头,迟疑片刻,低声道:“小姐……真信得过他?”
她抬眼看他,嘴角微扬:“我不是信他,我是信我自己。有些事,需借势而行;有些人,即便立场未明,也可为我所用。”
第二份,她亲自送往国子监旧藏阁,在一处废弃典籍夹层中嵌入暗格。
那里曾是她初入学时埋下的伏笔,唯有特定角度与力道才能开启,连馆丞都未曾察觉。
最后一份,她带回府中祠堂。
香炉青烟袅袅,母亲灵位前供着一枝新折的白梅。
她跪坐在蒲团上,将文书投入炉火之中。
火焰腾起刹那,纸面墨字扭曲成灰,随风飘散。
就在最后一片余烬即将熄灭之际——
玉佩骤然一热。
一道极细微的嗡鸣自心口扩散,似有古老符文在体内流转。
她猛然睁眼,只见玉佩表面浮现出一层淡金色光晕,旋即隐没。
她怔住。
这不是幻觉。玲珑心窍……回应了。
仿佛某种契约已被唤醒,又像冥冥之中,母亲的灵魂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那一刻,寒意犹存,心却不再孤绝。
深夜再临,万籁俱寂。
她独坐窗前,案上铺开一张素笺,执笔蘸墨,落下一列名字。
不再是血仇名录,不再写“当诛”二字。
这一回,她写下的是:可联、可用、可救。
笔尖游走,一个个名字浮现纸上——谢无咎、韩校尉、沈明远、李御史、边关守将周怀安……每一人皆曾在她布局中留下痕迹,或因恩义,或因利害,或因信念尚未泯灭。
写到末尾,她停顿良久。
终于,提笔写下两个字:高德全。
墨迹未干,她凝视良久,忽而在其名旁画了一个圈——既未划叉,也未勾红,如同留白的一局棋,胜负未定,生死未判。
风穿廊而过,吹动帘幕,也吹乱了她鬓边一缕碎发。
远处钟楼传来三更鼓响,悠远沉重。
宫墙之外,一道玄色身影静立于树影深处,披风猎猎,目光始终未离那扇亮灯的窗棂。
封意羡站了很久。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她正在成为什么。
不是那个躲在帷幕后运筹的小官之女,也不是只求复仇的亡族孤女。
她是执棋之人,已悄然拨动天下气运之弦。
他不动声色,只将手中密报收入袖中——那是东厂昨夜截获的七封异动书信,皆指向明日朝局变动。
他本可先行示警,却选择沉默。
因为他明白:这一次,她早已看见风起之前。
月隐云后,星河沉寂。
可谁都知道,风暴将至。
而在这场巨浪来临之前,京城的茶楼酒肆已悄然流传一则消息——
放榜后第七日,圣旨再下:新科状元应行之,明日辰时入文华殿,由皇帝亲命题策问,六部九卿列席观礼。
消息如针,刺破平静朝野。
有人冷笑:“区区弱质少年,何德何能面圣对策?”
也有人低语:“怕是要试他锋芒,抑或……削他权势?”
更深的夜里,无数双眼睛睁开,无数双手开始落子。
但他们都不知,那位被推至风口浪尖的“少年状元”,此刻正合上手中的名单,吹熄烛火,走入内室。
玉佩微光一闪,她心神沉入玲珑心窍。
【书海阁】中,时间依旧缓缓流淌。
她走向角落一座从未开启的青铜门扉,门前石碑刻着五个古篆:
观星台·禁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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