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跟真的一样

日头刚过晌午头，空气里飘着股子汗味混着牲口粪的味儿。赵得喜把旁人的活计都分利索了，最后手里的活计单往兜里一揣，唯独把富兴晾在那儿，脚边的铁锨往地上磕了磕，土渣子溅起来，带着股子较劲的意思。

富兴早瞅出不对劲了，他往旁边的草垛上靠了靠，俩胳膊一搭，脸上挂着点不咸不淡的笑，露出两排白牙：“赵队长，剩下的活儿，给俺留的啥呀？”

赵得喜的嘴角抽了抽，像是有虫子在爬，他慢慢走上前，然后一把揪住富兴的衣领子，手指头攥得嘎嘣响，领口的布被他揪得皱成一团，像是要把富兴从地里拔起来似的。

富兴愣是没动，脚底下跟钉了钉子，脸上的笑还挂着，眼里却是冷意：“赵队长，这是咋了？好好的，咋动手动脚的？”

赵得喜的脸憋得像紫茄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张芬芳肚子里那娃，是你的？”

富兴眼皮都没抬，点头跟碾子轧场一样干脆：“嗯呐，咋地了？”

“你知道不？你俩早离了！”赵得喜的眼睛猩红，手又紧了紧，勒得富兴脖子都有点发僵，“那天在老罗家吃席，她喝多了，是不是你趁人之危？啊？是不是！”

富兴胳膊一甩，推开赵得喜，脸上的笑一点点凝住：“赵队长，你这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俺和张芬芳的事儿，轮得着你瞎掺和？你算哪根葱？”

“咋轮不着！她是俺心里的女人！”赵得喜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吼出来的话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喊完之后，他自己都愣了下，像是压在心里多少年的石头，总算轰隆一声滚下去了，脸上反倒热辣辣的，却松快得想喘气。

富兴眉头拧起，打断他：“那又咋地？她以前是俺媳妇，将来也得是俺媳妇。赵队长，俺可跟你说清楚，别再打她主意。别再偷偷往她家搁的鸡蛋，塞小米，还有那穗子都歪歪扭扭的红绳。”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却带着狠劲，“再瞎折腾，俺就让你变成第二个罗老五！”

赵得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富兴的鼻子：“富兴，你别吓唬人！俺赵家在这屯子里，三代人都是站着走的，不是那让人随便捏的软柿子！”

富兴嘴角撇着，眼里的光冷飕飕的：“俺富兴就是富兴，不管啥柿子，跟谁都不搭界。不信？你就试试。”

赵得喜咬牙切齿半天，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也没挤出别的话。富兴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赵队长，别耽误工夫，分活吧。”

“你去后山砍木头！”赵得喜猛地吼道，声音都劈了，“搭苞米篓子用的，那些胳膊粗、溜直的，都给俺备出来，两天！就两天工夫，少一根，俺让你下个月没粮吃！”

富兴又嗤笑一声，转身就走，脊梁骨挺得笔直，脚步噔噔响，跟踩在赵得喜的心上似的。走出去老远，才甩回来一句：“赵队长，你也就这点能耐，一个大老爷们除了给俺使绊子，还能整出啥新鲜的？”

赵得喜站在原地，望着富兴的背影，手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半晌才狠狠往地上跺了一脚。

……

傍晚的炕，热乎劲儿早散光了，炕梢那点凉丝丝的气儿顺着张芬芳的后脊梁往上钻。她压根没睡踏实，眼皮子刚要黏在一块儿，嗓子眼儿里猛地涌上一股酸水，“呕”地一声，她人蹭地就坐起来，扒着炕沿往地上吐。

等那股恶心劲儿过去，她重新往被窝里缩，脑袋一沾枕头，没一会儿又入了梦魇。

眼前是四敞八开的空场子，没墙没顶，连块像样的土坷垃都没有。正当中，有个小不点儿蜷成个虾米似的，他身上什么都没穿，光溜溜的。张芬芳心里“咯噔”一下，不用看脸，那股子亲劲儿，就知道那是她的儿啊！

“阿忠！阿忠！”她扯着嗓子喊，可嗓子像被团湿棉花堵着，喊出来的声儿细得像根蛛丝，刚飘出去半尺，就被那空荡荡的风吞了，连个响儿都没留下。

她急得直跺脚，拔腿就往孩子那边冲。可邪门了，脚底下像踩着刚弹好的棉花套子，使出吃奶的劲儿蹬腿，身子愣是没往前挪半尺。折腾了没一会儿，她胸脯子就喘的呼哧呼哧直响，嗓子眼儿干得冒火，鬓角的汗珠子顺着耳后往下淌。

她实在跑不动了，扶着膝盖蹲在地上喘气。就在这当口，身后忽然飘来俩声儿，怯生生的，像小奶猫蹭着人裤腿儿叫：“娘啊……”“娘……”

张芬芳猛地回头，更远处的昏影里，还戳着俩小的！影影绰绰的，大的那个背着手，肩膀一高一低，像极了阿城总爱歪着身子的模样；小的那个晃悠着胳膊，跑也不是站也不是，活脱脱是阿远那股子怯生生的劲儿。

“是阿城？是阿远不？”她手爪子攥得紧紧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浑身上下抖得像筛糠，“俺是娘啊！娘在这儿！”

“娘，想你……带俺们回家呗……”

那声儿不高，却像贴在耳朵边上说的，带着股子冬天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凉气，刮得她后脖子直起鸡皮疙瘩。

“回！这就回！”张芬芳急得直拍大腿，“阿城，阿远，往娘这儿走！快！”

喊出去的声儿刚碰到空气，就跟被啥东西拽着似的，“嗖”地一下没影了，连个回音都吝啬给。

三个孩儿，一个近在眼前够不着，俩在远处喊不应。张芬芳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热辣辣地砸在手背上。她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嗓子眼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烙铁，疼得她嗷嗷直喊：“老天爷啊！俺的儿啊——！”

“啊——！”

一声喊破了喉咙，张芬芳猛地睁开眼。

炕梢的凉劲儿正往骨头缝里钻，窗户纸透着点蒙蒙亮，天已经黑透了。她还保持着抱头的姿势，直挺挺地坐在炕上，一摸脸，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掉。

她大口喘着气，瞅着炕对面糊着报纸的墙，好半天才缓过神——原来是个梦。可那梦里的空场子，孩儿们的声儿，咋就跟真的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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