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089 提篮子

王梦兰渐渐止住抽泣，用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留下几道污痕。她抬起头，眼睛红肿，但深处那簇被逼到绝境才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

“兰兰，”范秋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探着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的软弱，“要不……我们还是回芙蓉村算了？种田、插秧、打禾……日子是苦，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可……至少还有口饭吃，有片瓦遮头。这城里……”

他环顾四周冷漠匆忙的行人，感受着无处不在的排斥，“乡里是人吃人，城里更是人吃人！我们两个外乡人，背着‘走私犯’的污名，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怎么立足啊？”

王梦兰没有立刻反驳，只是沉默地盯着街对面。忽地，她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范秋生，你看那是什么？”

范秋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街对面，一栋略显陈旧的建筑矗立着，门楣上方挂着几个褪色的霓虹灯管大字——“光明电影院”。巨大的玻璃橱窗里，贴着一张色彩鲜艳的海报，上面画着鹊桥相会的男女，片名赫然是《牛郎织女》。

“电影院啊。”范秋生不明所以地回答，心头掠过一丝遥远的温情。小时候，母亲在油灯下讲牛郎织女故事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他记得那跨越银河的相思，记得那每年七夕的鹊桥。没想到，这古老的故事被搬上了银幕。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拉着王梦兰走进去，在光影交错中，暂时忘却这世间的寒凉与倾轧，体会一下那传说中的矢志不渝。然而，兜里仅剩的那点钱，捏着都发烫，哪容得下半点“闲情”？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

“兰兰，走吧。”他伸手去拉王梦兰的胳膊，语气近乎哀求，“风大，别坐这儿了。”

王梦兰却猛地挣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范秋生一个趔趄。“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电影院。

范秋生以为她真想去看看那遥不可及的光影世界，心头涌上一阵酸楚的愧疚：“兰兰，我……我以后带你看，成不？等……等咱们缓过劲儿来……”他近乎卑微地承诺着，声音越来越低。

王梦兰倏地转过头，眼中没有向往，只有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她一把拧住范秋生的耳朵，力气不小，疼得他“哎哟”一声。“范秋生！你给我听好了！”王梦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锤，敲在他心上，“我不是要你陪我看电影！我是要你陪我——卖！槟！榔！”

范秋生被她拧得歪着头，懵了：“在……在这里？”他环顾电影院门口还算宽敞的水泥台阶，以及开始三三两两聚集过来等待开场的零星观众。这地方，似乎比乌烟瘴气的车站体面些？

“不是这里，还有哪里？！”王梦兰松开手，语气不容置疑，“车站是别人的地盘，这里总没人收‘月钱’了吧？”她揉了揉被泡沫箱带子勒红的脖颈，重新坐回台阶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像一头在陌生领地寻找机会的母兽。

范秋生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在人来人往、相对“体面”的电影院门口叫卖槟榔？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又看到了供销社张科长金丝眼镜后的鄙夷，看到了何山冷笑中的嘲讽。“江湖路子”、“小商小贩”……这些他曾极力想摆脱的标签，如今却要自己亲手贴上。巨大的羞耻感像藤蔓缠绕着他。

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起来，强烈的饥饿感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从早上到现在，只在车站旁啃了两个冰冷的菜包子。疲惫和饥饿让身体像灌了铅，那条跛腿更是酸痛难忍。他舔了舔嘴唇，带着一丝讨好和试探：“兰兰，电影……电影要晚上七点才开始呢，现在才三点多，早得很。我……我们去吃个饭，好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两个字。

这句话像钥匙，瞬间打开了王梦兰身体里饥饿的闸门。她这才真切地感到胃袋空得发慌，一阵阵绞痛。她抬头看了看四周，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一个挂着“利民小吃”招牌的小门面。“要得。”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夫妻俩走进小吃店，一股油烟和廉价酱油的味道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摆着几张油腻的方桌。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对着墙上歪歪扭扭写着菜名的木板研究了半天，估摸着点了一份清炒豆腐，一份油淋辣椒，一份飘着几片酸菜的汤。至于那散发着诱人肉香的“辣椒炒肉”，他们只敢飞快地瞥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饭菜很快端上来，分量不大，味道也普通，但对饥肠辘辘的两人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他们几乎是狼吞虎咽，就着免费的糙米饭，吃得额头冒汗。那份油淋辣椒尤其下饭，辣得范秋生直吸溜，却忍不住一筷子接一筷子。王梦兰也吃得很快，但眼神不时瞟向门外，似乎在计算着时间。

结账时，因为米饭吃得比预想的多，还额外付了五毛钱饭钱。捏着找回的几张毛票，范秋生心头微疼，但肚子里有了热食，一股久违的暖意和力气似乎回到了四肢百骸，连带着精神也振作了不少。

“走！”王梦兰一抹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范秋生拎起那个沉甸甸的泡沫箱，虽然腿脚依旧不便，但步伐似乎轻快了一些。两人再次回到光明电影院门口，选了个靠近售票窗口、人流相对集中的位置。范秋生放下箱子，看着王梦兰熟练地将它挂上脖颈。那白色的泡沫箱，此刻像一副无形的枷锁，也像一个沉重的希望。

时间刚过五点半，天色渐暗。电影院门口悬挂的白炽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洒在水泥地上。开始有零星的人过来买票，或者站在海报前指指点点。王梦兰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鼓劲，然后，她朝着一个刚看完海报、正掏出烟盒的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大哥，看电影啊？来点槟榔嚼嚼？提神醒脑！五毛钱八片，一块钱十八片！”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生涩，但吐字清晰。见那人只是摆摆手，她也不气馁，立刻转向旁边一对似乎在等朋友的小年轻：“兄弟，来包烟？菊花、火炬、星沙，都有！便宜卖，跟供销社一个价！”

范秋生站在不远处，看着王梦兰主动出击，脸上依旧火辣辣的。他下意识地佝偻着背，目光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像是刚下班的中年男人径直朝他走过来，指着他脚边的泡沫箱：“喂，卖槟榔的？来一块钱的！”

范秋生猛地一激灵，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蹲下，打开泡沫箱的盖子。浓烈的槟榔味冲出来。他努力回忆着王梦兰教他的分量：“一、一块钱……十、十八片！”他紧张地数着，手指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笨拙，小心翼翼地将数好的槟榔片装进一个小塑料袋递过去。接过那张带着体温的一元纸币时，他感觉手心都在冒汗。

“谢谢……谢谢大哥！”他结结巴巴地说。

第一笔生意，虽然微不足道，却像一颗火星，掉进了范秋生冰冷的心湖。他抬起头，看到王梦兰那边，也正将一个买烟的小伙子送走。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王梦兰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

随着电影开场时间临近，电影院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情侣、朋友、带着孩子的家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轻松愉悦的等待氛围。王梦兰的声音也越来越放开，不再局限于简单的吆喝，开始学着车站那个妇女的样子：“大哥，看电影嚼槟榔，味道更足咧！”“大姐，买包烟吧？等开场的时候解解闷！”

范秋生也渐渐放开了些。

他不再只是被动地守着箱子，看到有人目光扫过来，便主动招呼：“槟榔香烟！便宜卖！”遇到讲价的，他也能按照王梦兰路上教的“一块五给二十六片，两块钱给四十片”来应对。虽然动作依旧比不上王梦兰麻利，但那份笨拙的认真，反而让一些顾客少了些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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