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093 提篮子
八月的白昼被酷暑无限拉长,毒日头悬在当空,烤得青石板路蒸腾起一片模糊扭曲的热浪。
下河街的喧嚣被这正午的烈焰生生逼退,只余下柏树浓荫里几声蝉鸣,聒噪而无力。生意人的黄金时段被挤压得只剩清晨与日暮两端,那点微凉的间隙成了活命的指望。
为了让王梦兰能多睡上片刻,范秋生总在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的边缘,便悄然起身。他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枕边人疲惫的梦境。那条微跛的腿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踏出深浅不一的足音,他独自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双格泡沫箱,融入下河街清冷的石板路。
昏黄的路灯将他孤单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投在泛着露水微光的青石板上。他必须抢占一个不当头晒又靠近街面的好位置——那方寸之地,是这一天生计的起点。等到五点左右,王梦兰才会带着简单的早饭匆匆赶来换班。
这天,王梦兰拎着几个温热的菜包和搪瓷缸盛的稀粥赶到时,柏树下早已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市井画卷。人流如织,讨价还价声、吆喝声、自行车铃铛声混杂着各种气味蒸腾而上。范秋生接过早饭,蹲在泡沫箱旁狼吞虎咽,王梦兰则熟练地接过了摊子。阳光正努力穿透浓密的柏叶,在他们脚边投下摇曳的光斑。
临近八点,早市的热闹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人流稀疏下来,范秋生夫妇开始收拾所剩不多的槟榔和香烟,准备转移阵地,向街道两侧的店铺进行兜售。泡沫箱变得轻飘,范秋生正弯腰整理最后的几包烟。
“工商来了!税务来了——快跑啊——!”
一声变了调的尖啸,如同滚油锅里溅入冷水,瞬间炸开了整个下河街!
方才还算有序的场面轰然崩塌,提篮的、挑担的、推车的,像被惊散的鸟群,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抓起自己的东西便朝着小巷、岔路狂奔!塑料布哗啦作响,筐篓碰撞,夹杂着女人短促的惊呼和孩子被吓哭的尖锐嗓音。
一个卖瓷碗的老汉慌乱中被绊倒,背篓倾覆,粗瓷碗哐啷啷滚落一地,在青石板上碎裂开惨白的刺耳花朵。
范秋生和王梦兰如同条件反射,瞬间抓起泡沫箱和地上的布包。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直冲头顶。
他们跟着惊慌的人流,本能地朝着熟悉的、狭窄的铜钱巷方向奔去。那条巷子幽深曲折,是天然的庇护所。脚下是湿滑的青苔,耳边是粗重的喘息和身后越来越近的、带着威慑力的急促脚步声与威严呵斥。
“站住!东西放下!”
混乱的奔逃中,王梦兰眼角余光猛地瞥见侧前方一个小小的身影骤然扑倒在地,是那个常在铜钱巷口摆摊卖小百货的小女孩吴艳。她那只硕大的、几乎与她身形不符的旧提篮翻倒,里面花花绿绿的牙刷、牙膏、香皂滚落一地,散在脏污的石板路上。
小女孩显然吓懵了,也顾不得疼,手忙脚乱地跪趴在地上,用细瘦的手臂徒劳地往怀里拢着那些滑溜溜的小东西。泪水混着汗水在她沾了灰的小脸上冲出几道泥沟,她徒劳地哭喊着:“我的东西……别踩……别踩啊!”
可奔逃的人流哪里顾得上她,眼看一只穿着胶鞋的大脚就要朝着她来不及捡起的一支牙膏踩下。
“秋生你先跑!” 王梦兰的声音劈开了自身的恐惧,她几乎是将手里的布包狠狠塞进范秋生空着的那只手里,顺势推了他一把。
范秋生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愕然回头,只看见王梦兰瘦削的身影竟逆着溃散的人流,猛地折返冲了回去!
时间仿佛被拉长。
王梦兰几步就冲到吴艳身边,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小女孩汗津津的胳膊,用力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同时,她另一只手如同铁钳,猛地攫过那只沉重的提篮,将小女孩拢进怀里的那点可怜货物也胡乱塞了进去。
“别捡了!快跟我跑!” 王梦兰的声音急促得变了调,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吴艳被她扯得一个趔趄,惊恐地睁大了泪眼,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着向前冲去。
王梦兰紧紧攥着女孩细瘦的手腕,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提篮的把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拖着她一头扎进最近的一条狭窄岔巷——那是条堆满杂物、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一线天”。
身后,穿制服的影子已经清晰可见,威严的呵斥声几乎贴着她们的背脊传来:“站住!听见没有!”
王梦兰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她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吴艳,在昏暗、堆满破筐烂篓的窄巷里跌跌撞撞。
提篮不断磕碰在两侧斑驳的砖墙上,发出砰砰闷响。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小女孩剧烈的心跳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到她手臂上,还有她压抑不住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直到身后那令人窒息的追赶声彻底被甩开,直到肺叶火烧火燎,再也榨不出一丝力气,王梦兰才猛地刹住脚步。
她背靠着巷子尽头冰冷潮湿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如同小溪般顺着鬓角、脖颈往下淌,浸透了洗得发白的旧衬衫。
被她拽着的吴艳更是瘫软在地,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只剩下本能地、剧烈地倒气,像条离水的小鱼。她那双盛满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失焦地望着王梦兰,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好半晌,吴艳才缓过一口气。她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脸,仰头看着靠在墙上、同样狼狈不堪的王梦兰,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浓重的哭腔:“谢……谢谢大姐姐……” 她喘了口气,又小声补充,“我叫吴艳。”
看着这张稚气未脱却写满惊惶的小脸,王梦兰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她扶着墙慢慢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小艳子?你怎么……这么小就自己出来做这个?你家里大人呢?怎么不去学校念书?”
她伸手想帮女孩擦擦脸上的污迹,却被吴艳下意识地微微躲开了。
吴艳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提篮粗糙的边缘,声音细若蚊蚋:“现在……是暑假。我……我要赚路费。”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接着说下去,“去看妈妈。”
“看妈妈?” 王梦兰追问,“你妈妈在哪儿?”
“在……在海南。” 吴艳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和迟疑。
海南?王梦兰心头疑云顿起。
一个母亲若是在外地工作,即便再忙,逢年过节总该回来看孩子,哪至于让这么小的女儿自己辛苦攒路费去寻她?这不合常理。一个更沉重、更令人不安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上脑海。
“你妈妈……在海南做什么工作啊?” 王梦兰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心却悬了起来。
吴艳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了胸口。沉默了几秒,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着:“……爸爸说,妈妈在海口……监狱。” 最后两个字,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砸得王梦兰心头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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