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听曲（二）
“好曲。”
杨九狼开口，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放在桌上，推到素弦面前。
这二两银子，不是弹曲的价钱，是赏钱。
弹曲的固定价钱，大部分要上交给醉尘楼。但这赏钱，弹曲之人可以分到六成，或者偷偷收归己有。
看桌上的银子，没有立刻去收。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清冷：“谢公子赏。”
杨九狼端起酒杯，青梅酿的酸甜在舌尖化开，他看着眼前这位蒙着面纱的女子，平静地问：“姑娘可会弹奏杀伐之类的曲子？”
素弦抱着琵琶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第一次正视杨九狼。
楼里的客人，点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男欢女爱，或是文人骚客的愁绪。问杀伐的，他是第一个。
她沉默了片刻，再次颔首：
“会。奴家曾学得一首古曲，名为《玄甲破阵乐》。
曲分九段，描绘的是前朝玄甲军，以三千骑破十万敌军于邙山之事。只是此曲杀伐之气过重，恐惊扰了公子酒兴。”
“无妨，弹来听听。”杨九狼说道。
杨二狗和杨铁牛面面相觑，他们不懂什么曲子，只觉得刚才那首已经够好听了，不知道九狼哥为何要听什么打打杀杀的调子。
素弦不再多言。她将琵琶扶正，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场，在瞬间变了。方才的清冷疏离，化为一柄出了鞘的利剑，锋芒暗藏。
铮！
一声裂帛般的急响，不是拨弦，是扫弦。四根弦同时发出凄厉的锐鸣，无数刀剑出鞘的声音，瞬间划破了雅座内的温香软玉。
杨二狗被震得手一抖，刚夹起来的肴肉掉回盘里。杨铁牛则猛地坐直了身子。
第一段，《点兵》。
琵琶声短促而有力，如军营中传来的鼓点，一声声……节奏由慢转快，
弹出了无数士兵从营帐中涌出，迅速集结，甲胄碰撞，长矛如林。那音符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第二段，《奔袭》。
轮指起，如急雨骤临。音调陡然拔高，化作连绵不绝的马蹄声。千军万马，在旷野上无声地狂奔，
只闻风声与马蹄踏地的闷响。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冷静和一往无前的决绝。
素弦的指尖，在紫檀木的弦上快速翻飞。
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肌肤滑落，没入面纱。那双清澈的眼睛，此刻却燃着一团火，专注而炽烈。
第三段，《破晓》。
一声高亢的挑弦，划破黎明前最后一刹那的沉寂。战端，开启。
紧接着，是狂风暴雨般的扫弦与轮指。低音弦的闷响是步兵的盾阵在推进，高音弦的锐鸣是弓弦的震颤。
她左手在琴颈上急速按动，右手五指并用，时而轮，时而扫，时而勾，时而挑。
‘噗’的一声轻响，是模拟箭矢入肉的声音。
‘锵’的一声脆鸣，是刀剑格挡的交击。
杨铁牛的呼吸变得粗重，这场面就如年前与山匪在村口的那一场血战，
兄弟们的厮杀吼叫还历历在目。他手中的酒杯，不自觉地攥紧，骨节发白。
杨二狗听不懂什么金戈铁马，他只觉得那曲调钻进耳朵，挠得他热血沸腾。
第四段，《绞杀》。
曲调进入了最激烈的部分。素弦的演奏方式变得极为诡异，
她用指甲背面快速刮过琴弦，发出骨骼被碾碎的‘咔嚓’声。
又用手指关节叩击面板，发出战锤砸在胸甲之上的‘咚咚’声。
多种杀戮之音来回交织，勾勒出战场的惨烈与血肉纷飞。
忽然，
‘铛’的一声，一根琴弦，断了。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素弦的右手停在半空，一滴血珠，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滴落。
她抬起头，面纱下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中的火焰渐渐熄灭，重新归于清冷。
“公子，奴家技艺不精，让公子见笑了。”
“无妨。”杨九狼拿起酒壶，给杨铁牛和杨二狗满上，也给自己满上。
“喝。”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铁牛和杨二狗如梦初醒，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干。热烈的酒液入喉，才将那股盘踞在胸口的杀伐之气冲散了几分。
“好一个《玄甲破阵乐》。”杨九狼放下酒杯，再次拿出几两银子、推到素弦面前。
素弦看着桌上的银子，依然没有立刻去拿，只是轻声问：“公子，还想听何曲子？”
“随便弹吧，来些轻松的。”杨九狼摆摆手。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雅座内的气氛变得舒缓起来。素弦换了一把备用琵琶，弹的都是些江南小调，或是山水清音。
杨九狼三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听曲闲聊。
“九狼哥，这临州府可真阔气，吃顿饭听个曲，就花了这么多钱。”杨二狗啃着一只醉蟹，含糊不清地说。
“这点银子不算什么。”杨九狼夹起一块松鼠鳜鱼，看着楼下那些形形色色的客人，继续说道：
“你看那些商人，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谈生意。在酒桌上，听着曲，喝着酒，几万两的买卖就定了。
再看那些士子，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扬名。作一首好诗，谱一首好词，传出去，名声就有了。对他们来说，这几十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
杨铁牛闷头喝酒，他听不懂这些，但这一顿饭的钱，让他觉得心疼，但又觉得……值。
至少，他听到了一首让他热血沸腾的曲子，估计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杨九狼又点了七八首曲子，算上酒菜、包厢的费用，这一餐足足花去了七十多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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