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屠宰(上)
天地间最后一点夜色正被驱散,东边天际透出鱼肚白的微光。王屠户带着陈禾,推着独轮车,走到院门前。
离得近了,借着风灯和院内透出的光亮,陈禾才看清这院子的全貌。院子是座废弃的土围子,或是早年某个大户的别业,围墙是用不规则的青石垒砌的,一人多高,不少地方已经坍塌,用荆棘和木桩胡乱修补着。
两扇厚重的木门敞开着,门板上的黑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上面钉着几块加固的铁皮,也锈迹斑斑。
进了院子,视野豁然开朗。这院子极大,估摸着得有四五亩见方,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被踩得坚硬如石。正对着大门的是几间破旧的瓦房,窗户都用木条封着,看来是堆放杂物或是主事人歇脚的地方。
院子左侧,用粗木栅栏隔出了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兽栏,里面黑影幢幢,传来阵阵猪的哼叫和走动声。右侧则是一片忙碌的空场,支着好几口八印大铁锅,锅底柴火熊熊,锅里热水翻滚,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混入黎明的薄雾中。
空场边上,还放着几个硕大的、到膝盖以上的船型木盆,以及几条结实的长条板凳和厚木案板。照明全靠挂在屋檐下、树杈上的几盏防风马灯,以及那几口大锅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光线昏黄摇曳,却将这院子照得足够亮堂。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柴火燃烧的烟味、热水蒸腾的湿气、牲畜身上特有的臊气、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屠宰之地难以言说的铁锈腥气。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粗粝而富有生命力的气息。
院子里已经来了五六位屠户,各自带着家伙什,有的在猪栏前指指点点地挑选,有的已经在空场那边开始忙活,绑猪的吆喝声、猪临死前尖锐的嘶鸣声、热水倒入木盆的哗啦声、刮擦猪毛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劳动交响。
“老王,来了!”
“王大哥,今儿个气色不错啊!” 一个相熟的屠户招呼着,目光落到他身后推车的陈禾身上,顺口问道,“哟,这半大小子是?”
王屠户停下脚步,脸上带着点难得的、介绍自家人的笑意,回道:“嗯,来了。这是陈禾,俺新收的徒弟,今儿头回带他出来见识见识。” 他随即对陈禾道,“这是你刘叔。”
陈禾立刻乖巧地躬身:“刘叔。”
“哎,好小子!跟着你师父好好学!” 刘屠户洪亮地笑道。
王屠户点点头,不再多寒暄,对陈禾道:“走,先去跟管事的打声招呼。”
他领着陈禾径直走向猪栏旁一个穿着藏蓝色短褂、揣着手的中年精瘦汉子。
“赵管事。”王屠户先开了口。
赵管事闻声转过头,精明的眼睛先看了王屠户一眼,随即就落到了陈禾身上,带着询问的神色。
王屠户侧过身,正式介绍道:“这是俺刚收的徒弟,叫陈禾。” 然后他对陈禾说,“小禾,这位是专管咱这院里猪源的赵管事,咱用的好猪,多是赵管事辛苦张罗来的。快叫赵叔。”
陈禾上前半步,恭敬地弯腰行礼:“赵叔!”
赵管事脸上露出笑容,对着王屠户点点头:“王师傅好眼光,这徒弟看着就机灵踏实。” 他又对陈禾道,“嗯,往后跟着你师父用心学,错不了。”
“您忙,我带他熟悉熟悉!”
接着,王屠户又引着陈禾去见了一个坐在瓦房门口抽旱烟的干瘪老头,姓孙,是这院子的主事,负责维持秩序、收取场地费用等杂事。
最后,指点了那边烧火的、打扫的几个帮工让陈禾认了个脸熟。这一圈下来,陈禾心里有了数,这个看似杂乱的大院,其实自有其运作的规矩。
认完了人,王屠户径直走向一个猪栏。栏里有七八头肥猪,正不安地挤作一团。王屠户目光如电,在几头猪身上来回扫视。
“挑猪是头一关。”王屠户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开始给陈禾传授经验,“咱那小铺面,一天卖不了太多。你瞧,”他指着栏里一头格外肥壮的,“像那种,看着膘厚,出肉多,但咱一天卖不完,剩下的放到下午就不新鲜了,夏天更是容易坏,那就是亏本的损耗。”
他又指向另一头体型适中,脊背宽阔,臀部丰满的:“这种就好。估摸着二百斤上下,出个一百三四十斤肉,加上头蹄下水,咱一天努努力,差不多能卖光。就算剩下点,冬天能放,夏天便宜点处理给熟客也行。”
他顿了顿,总结道:“所以,宁愿每天肉不够卖,让主顾念叨两句,也绝不能剩下。佛则擎等着亏本吧。”
陈禾认真听着,心里暗暗佩服。这里面不光是看猪的眼光,更有对市场需求和经营风险的精确计算,是实实在在的生意经。
“像那些更小的铺子,或者肉挑子,”王屠户继续道,目光扫过院里其他几个正在合伙挑一头猪的屠户,“一天连半扇猪都卖不了,他们就几家合买一头,分着卖。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以后你出师了,开始的时候不妨也用这个办法,当然现在说这个还早,这些你先记下。”
“知道了,师父!”
说话间,王屠户已经看中了那头体型适中的猪,指给赵管事看。赵管事喊来个帮手,利索地打开栏门,用短棍将那猪驱赶出来,几个人合力将猪摁倒,捆绑住猪腿。开始过秤。
“二百一十三斤!”帮手高声报数。
王屠户和赵管事显然早有默契,三言两语就谈好了价钱。陈禾竖着耳朵听,是按毛重算的,每斤一毛二分。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这一头二百一十三斤的活猪,本钱就是 二十五块五毛六分大洋。
只见王屠户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几封用纸裹好的银元。他数出二十五块明晃晃的“袁大头”,又摸出几个银角子凑齐了五毛六分,一并递了过去。“二十五块五毛六,赵管事您过过数。”
赵管事接过银元,挨个拿起,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凑到嘴边猛吹一下,然后迅速放到耳边听那一声悠长的嗡鸣。验罢,他又掂了掂那几个银角子,确认数目无误,这才满意地将钱揣进手里的钱袋子里,冲着王屠户点点头:“钱货两清,王师傅您忙。”
王屠户“嗯”了一声,便招呼帮手将选定的猪往宰杀的空场那边抬去。
“师父,要是去城里东西两个猪市买现成的肉,是不是贵些?”陈禾适时提出疑问。
“那是自然。”王屠户一边看着帮手将猪抬走,一边解释道,“东西两市,牙行要抽头,场地要钱,宰杀的人工也要钱,这些都得加在肉价里。像西市那边,宰杀好的白条猪,一斤起码要比这活猪价贵上一分五到二分银子。咱自己来这里买活猪,自己宰杀,就是赚的这份辛苦钱,省下的就是赚到的。”
他领着陈禾往空场走,接着算账,语气平和而实在:“这一头猪,咱花了二十五块五毛六。宰杀好了,能出一百三十多斤肉。按现在市价,平均下来一斤肉能卖两毛钱左右,这一百三十斤肉,就能卖上二十六块钱。”
陈禾心算极快,立刻反应过来:“师父,这么算,光是把肉卖完,本钱就差不多回来了,但是也不赚钱啊?”
“对喽,你还是个精明人。”王屠户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又指着那堆等着收拾的下水,“所以啊,咱这行真正的赚头,在这儿呢。猪头、四个蹄子,收拾出来能卖一块五;心肝肚肺大小肠,拾掇干净了,是桩好买卖,能卖三块钱;板油能熬油,也能卖一块钱。这些杂七杂八加起来,就是五块五毛钱的进项。这些可都是抛去成本的,净赚!”
然后他声音又压低了些:“杂七杂八加起来,看着是能多出五块多的进项。可这钱啊,在手里攥不热乎。猪肉行的份子钱、警察局的地面捐、保甲长的好处费,还有咱们天不亮进出城门口,那些黑狗子伸手要的买路钱……林林总总,一天下来,没有个两三块钱根本打点不下来!”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厌烦:“他娘的,这就是这个世道。”
他看向陈禾,眼神里带着告诫:“现在你明白了吧?为啥说咱这行挣得是卖力钱?不卖力气,准的亏钱。”
说着话,两人已经来到了空场。那猪已被两个帮工和王屠户合力按倒在一条结实的长凳上。猪似乎预感到了末日,发出凄厉的嚎叫,四肢疯狂蹬踹。
王屠户面不改色,用膝盖顶住猪身,一手按住猪头,对陈禾道:“看好了,下刀的位置在这儿,脖子底下,胸口窝往上一点。找准骨头缝,刀尖斜着往上捅,要快、要准,一刀直达心脏。力道要掌握好,刺穿了心,血才能放得干净,肉色才好看,也不腥。要是位置偏了,或者力道不够,血放不净,这肉就废了一半。”
他边说,边从腰间皮套里抽出一把尺半长的窄刃尖刀,刀身在马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青光。只见他看准位置,手腕一抖,刀光一闪即没,精准地刺入他所说的部位。那猪浑身猛地一颤,嚎叫声也变成一种嗬嗬的倒气声。暗红色的猪血立刻顺着刀口汩汩涌出,流进下面早已备好的、撒了一把盐的大木盆里。
不过片刻功夫,猪的挣扎便微弱下去,最终彻底没了声息。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陈禾在一旁看得分明,心里并无多少恐惧。穿越前在乡下老家,年节时也见过杀猪,只是没有这次看得如此真切、距离如此之近。王屠户那沉稳如山的气度,和那一刀毙命的精准,让他对这门手艺更多了几分敬畏。
这时,旁边一口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蒸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帮工提起大桶,将滚水兑入旁边一个空着的船型木盆里,又掺了些凉水,用手试了试温度。
王屠户拔出尖刀,在猪身上擦了擦血迹,对陈禾道:“下面开始褪毛。看俺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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