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屠宰(下)
王屠户招呼陈禾一起,将船型木桶抬到旁边。
“褪毛前,得先让它皮肉分离,这活儿叫‘吹猪’。”王屠户说着,蹲下身,在猪后腿蹄趾上方,用指尖摸索着位置,然后拿起尖刀,麻利地切开一个寸许长的口子,只划破猪皮,不伤及底下白色的肌腱。
接着,他取过那根油光锃亮、因常年使用而被磨得异常光滑的五尺来长的铁通条,将略带弧度的尖端对准那小口,稳稳地插入皮与脂肪之间的缝隙。
“看好,这通条要在皮底下走,不能扎深了。”王屠户一边操作,一边讲解,语速不快,确保陈禾能听清每一个字。“扎深了,捅破了肉膜,气就跑肉里去了,非但鼓不起来,还坏事儿。”
只见他手腕沉稳地推动通条,小臂肌肉贲起,铁钎在猪皮与脂肪之间那狭小的空隙里游走,分别向脊背、腹部和两条前腿的方向,凭借着手感和经验,捅出了几条隐形的“气道”。
铁钎在皮下穿行,遇到筋膜阻碍时,王屠户手腕便微微一抖,巧妙地绕过,发出持续而轻微的“嗤嗤”声,所过之处的猪皮随之微微隆起,如同田鼠在地下打洞。
捅完所有气道,王屠户放下通条,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然后深吸一口大气,那吸气的声音悠长而用力,仿佛要把周围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他俯下身,嘴唇紧紧贴合、包裹住那个切口,防止漏气,随即猛地、持续地将气吹了进去。他腮帮子鼓得老高,脸色迅速憋得通红,额角太阳穴附近的青筋也微微凸起,脖颈都粗了一圈。这纯粹是靠着惊人的肺活量和一股子常年练就的蛮力,没有任何取巧可言。
陈禾屏息看着,心中暗自估算着师父这一口气能持续多久。只见那原本软塌塌、紧贴着骨肉的猪皮,如同一个被缓缓吹起、逐渐失去褶皱的气囊,先从后臀开始鼓胀,变得浑圆,接着那鼓胀感如同水波般蔓延到松弛的肚腹、平坦的脊背,最后连四肢和脖颈都渐渐饱满、充盈起来。
不过几次吹息的功夫,整头猪已经变得滚圆肥硕,像个充了气的大皮球,皮肤被绷得紧紧的,连之前看不太清的毛孔都仿佛被撑开了,变得清晰可见。
“师父,这就是为了让皮绷紧,好刮毛?”陈禾边问边将独轮车上师父的水壶拿起来递给师父。
“对喽!”王屠户直到感觉肺部空气将尽,才猛地直起腰,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脸上因用力过猛而泛起的红潮尚未褪去。
他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韧性十足的麻绳,迅速将那个气口死死扎紧,打了个牢固的结,防止好不容易吹进去的气泄漏。这才将水葫芦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水。
“皮子一绷紧,毛根就露出来了,再经热水一烫,毛囊松动,刮起来又快又干净,不留黑桩。”他边说边用手掌拍了拍那鼓胀紧绷的猪身,发出“砰砰”的、如同敲打皮鼓般的闷响,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时,一直在旁边照看灶火的帮工又将一桶滚烫的热水提来,小心地兑入木盆。王屠户伸出因常年接触热水而显得粗红的手背,快速试了试水温,点点头,“正好。”
然后看了陈禾一眼,两人再次合力,抓住猪蹄和脖颈处的皮肤,将这头“气鼓鼓”、滑溜溜的猪侧着身子,小心地推进了热气腾腾的热水里。热水立刻淹没了猪身。
王屠户用一根粗麻绳套住猪身,来回拖动、翻转,让猪的每一寸皮肤,包括四肢和脑袋,都能均匀受热。滚烫的热气夹杂着更浓烈的腥臊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眼睛有些发涩。
烫了约莫一盏茶多一点的功夫,王屠户不时用手揪一下猪鬃试试火候,觉得差不多了,直起身喊道:“快,刮子!”
陈禾一直在留意师父的动作,闻声连忙将旁边放着的一把铁制刮毛刀递过去。那刮子就是一块需双手并握的厚重铁片,一头卷起形成握把,方便双手发力,一头开有不算锋利但很坚韧的刃口,整体呈现为略带弧度的瓦片状,上面带着常年使用留下的油渍。
王屠户接过刮刀,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仿佛在重新熟悉这老伙计的重量和平衡。他站到猪脊背的位置,双脚微微分开,站稳马步,双手一前一后握紧刮刀木柄,从猪脖颈后开始,沿着脊梁骨,从前往后用力刮去。“沙——”的一声轻响,厚重而悦耳,一大片黑硬的猪毛应声而落,如同被犁开的黑土,瞬间露出底下粉白色、毛孔清晰的猪皮,干净利落,界限分明。
“看清楚没?就这么刮。”王屠户一边示范,手下不停,动作飞快,刮擦声连绵不绝,一片接一片的猪毛随着他的动作脱落,“力道要匀,顺着毛茬的方向,一下是一下,别来回蹭。”
他移动着脚步,调整着姿势,确保每一刀都刮在实处,“重点在腕子上,靠的是一股巧劲,不能死用力往下按,不然容易刮破皮。破了相,留下刀痕,卖价就得跌。”他说话间,脊背和一侧肋排部位的毛已经褪了大半,露出了大片干净的本色。
他刮完脊背和一侧,示意陈禾和帮工一起用力,将沉重的猪身翻了个面,让未刮的一侧朝上,继续挥动刮刀。很快,大部分区域的猪毛都被刮了下来,木盆里的水变得浑浊不堪,水面上飘满了黑色的猪毛和些许皮屑,温度也下降了不少。
“你来试试剩下这点。”王屠户把刮子递给陈禾,指着猪脖子褶皱、腿弯关节以及腋下一些不易刮到、还残留着细毛和黑垢的地方。这些地方要么不平整,要么皮肤格外薄,需要格外小心。
陈禾接过刮子,入手沉甸甸、凉丝丝的。他学着王屠户的样子,双脚站稳,双手握持,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猪脖子那片褶皱区域刮起来。
起初有些生疏,力道掌握不好,要么角度不对,刮不下毛,只留下水痕;要么感觉刃口吃不住力,快要打滑;要么担心划破皮,不敢用力。
但他调整得极快,眼神专注,仔细回忆着师父刚才的动作和发力方式,几次尝试后,手腕逐渐找到了那种“吃住劲”又“不咬死”的感觉,刮擦的动作渐渐顺畅、连贯起来,一片片残留的细毛和黑垢被清除,露出底下稍显粗糙但干净的皮肤。
“嗯,上手不慢。对,就这个劲儿,稳住。”王屠户在一旁抱着胳膊看着,适时出声指点一二,见陈禾越刮越有模样,赞许地点点头。
猪毛大体褪净,王屠户和帮工一起,用绳子套住,将光滑了许多的猪从已经变温的脏水里捞出来,水哗啦啦地流回盆中。
两人抬着猪,架在了一个横搭在木盆边缘的、结实的木梯子上。接着,王屠户用一个头部带弯钩的铁钩子,瞄准猪的一只后蹄蹄壳上方坚韧的皮肤,用力一戳一拉,牢牢钩住,已有挂在木梯上,随后把挂着猪的木梯竖起来靠在院墙上。
这样,猪就头朝下悬空挂着,滴着水珠,方便处理各个角落的细节。
王屠户又拿起之前用过的那把切肉尖刀,在旁边的磨刀石上快速蹭了两下,那刀身形如大号的柳叶,也像一只拉长的猪耳朵,窄而锋利。他开始仔细地清理猪头上耳朵根部、眼眶周围的褶皱,以及蹄趾缝隙、腋下、后腿内侧等褶皱处极其顽固的细毛和黑垢。这些地方刮刀难以触及,需要用尖刀的刀尖小心地刮剃。
陈禾也拿起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尖刀在旁边帮忙,学着师父的样子,处理另一侧的难题。师徒二人配合默契,刀尖在皮肤上小心游走,发出细碎的“嘶嘶”声,很快就将整头猪收拾得白白净净,再无一根杂毛。
接下来便是开膛。王屠户换回那把更擅长切割的窄刃尖刀,用布擦了擦刀身。他站到悬吊的猪身前,从猪的喉部原刀口开始,用刀尖轻轻挑起皮膜,然后刀刃向下,沿着腹部中线,稳稳地、精准地向下划开。
刀锋过处,紧绷的猪皮和皮下厚厚的白色脂肪层应声而开,如同拉开一道拉链,均匀地向两侧分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腹肌和包裹着的、颜色各异的内脏。他手法极其精准,刀刃始终贴着薄薄的、半透明的腹膜表面向下走,丝毫没有伤到里面盘绕蠕动的肠肚和深色的脏器。
“下刀要稳,心要静,不能犹豫。”王屠户的声音平稳,与他手下稳定流畅的动作一致,“划破了肠子,屎尿漏出来,这肚里的东西可就串了味,不好收拾了,肉也容易沾上味儿。”
他说着,手下不停,刀尖偶尔遇到筋膜阻挡,便手腕轻巧地一旋一挑,将其断开,一直划到猪的肛门附近。然后他放下刀,将双手在旁边的水桶里涮了涮,甩了甩水珠,深吸一口气,双手伸入那敞开的、散发着温热体气的腹腔,小心翼翼地先将一大团盘绕的、滑腻的肠子,顺着其自然走向,慢慢地理顺、捧出来,放入一个专用的、底部铺了少许清水的大木桶里。
那肠子沉甸甸、滑溜溜,带着体温和特有的气味。接着是硕大的胃囊(猪肚)、暗红色的心、深褐色的肝、布满蜂窝状孔洞的肺……每取一样,他都稍微停顿一下,告诉陈禾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该怎么初步处理,比如猪肚要剪开翻洗,心肺要割去血管气管,哪些值钱能卖上好价钱,哪些比如某些腺体或部位卖不掉,只能自家留着吃或者扔掉。
陈禾认真地看着,默记着每一种脏器的形状、位置和处理要点。
内脏取尽,腹腔为之一空,能看到清晰的脊柱肋骨和空洞的盆腔。王屠户先是抓住猪头,用尖刀沿着脖颈关节缝隙,熟练地转割一圈,用力一拧一拽,将硕大的猪头完整地割了下来,放在一旁的空盆里。猪头断口处露出白色的颈椎骨和红色的肌肉。
然后又拿起一把厚重的、木柄被手心汗水浸得发黑的砍斧,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对准猪的脊柱正中线,从尾巴根开始,双臂高高举起,腰部发力,带动斧头落下,“咚”的一声闷响,稳稳地劈入骨缝。
他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地挪动位置,劈砍着,沉闷而有力的斧斫声在清晨的院子里回荡,伴随王屠户偶尔因发力而发出的短促哼声。脊柱在利斧下应声而开,白色的骨茬偶尔飞溅。
不过十几斧的功夫,整头猪便被稳稳地、均匀地一分为二,两扇猪肉微微向外张开,露出了内部尚带余温的腔体。
“来,搭把手!”王屠户喘了口粗气,放下砍斧招呼一声。陈禾立刻上前,师徒二人合力,先托住半扇猪肉,将其从尚连接着少许皮肉的部分彻底分离,抬到停在一旁的独轮车旁那厚重的松木案板上,沉甸甸的肉砸在案板上发出“嘭”的一声。接着又将另半扇也抬了过来。两扇白花花的、带着一层均匀脂肪的猪肉并排摆在宽大的案板上,还微微冒着热气,散发着生肉特有的、但并不难闻的气息。
“以前这些活儿,宰杀、吹气、褪毛、开膛、分割,都是俺一个人干。”王屠户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同样额头见汗的陈禾,语气里带着一丝完成重体力活后的疲惫,以及明显的轻松,“有你搭手,真是省了不少力气,也快了不少。”
陈禾用袖子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水珠,憨厚地笑了笑,没多说话,只是弯腰将掉在地上的工具捡起来放好。
肉上了案,活却还没完。王屠户指着那几桶颜色各异、气味复杂的内脏下水:“这些也得赶紧拾掇出来,不然搁久了味儿就变了,容易腐坏,就不值钱了。”
他率先拿过那个硕大的猪肚,用剪刀剪开连接的肠系膜,然后找到胃的入口,用剪刀捅开一个小口,顿时一股酸腐气味溢出,他面不改色,将胃囊剪开一个大口子,倒出里面尚未完全消化的秽物,又从一个袋子里抓了把粗盐和碱面,撒在胃囊内外,双手用力,反复揉搓、抓捏,粘滑的粘液和污物随着揉搓被带下来。
“这样搓几遍,再用清水冲洗,才能去掉这粘液和臭味。”他一边搓洗一边解释。接着他又指向那大半桶肠子,“肠子更麻烦,得一根根翻过来,用同样的法子,碱水加粗盐,仔细搓洗,去掉内壁的粘液和附着的脏东西。费时费力。这都是细致活,急不得,也马虎不得,要不然吃起来一股屎味儿。”
陈禾认真看着师父的每一个动作,闻着那并不好闻的气味,默默记下每一个步骤,心里明白,这些琐碎繁杂、甚至有些肮脏累赘的活计,同样是这门屠宰手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接关系到最终产品的价值和信誉。
等到所有内脏,包括心肝肺都经过初步清理,分门别类装进不同的木桶或瓦盆里,王屠户这才将两扇猪肉用绳子绑在独轮车一侧的框架上,用草帘子盖好,几个装着下水的桶放在在另一侧车架上,用麻绳绑扎结实。
他亲自试了试牢固程度,然后推起沉甸甸的车把,独轮车的轱辘发出承重时的“嘎吱”声。他对陈禾道:“走吧,回城。这会儿赶回去,正好赶上早市开张。”
回程的路上,王屠户没让陈禾推车,只让他跟在旁边照看。陈禾跟在师父身侧,看着师父稳健地推着负重前行的独轮车,车轮在土路上压出浅浅的辙痕。
他下意识地借着整理因劳作而有些凌乱的衣襟的机会,用空间感知“看”了一眼怀里的手表。从他们进那个院子大门到现在收拾停当出来,时间竟然只过去了四十多分钟。
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里,一头活蹦乱跳、嘶叫挣扎的肥猪,就在王屠户那沉稳利落、近乎艺术化的手底下,经过一系列环环相扣、有条不紊的程序,变成了一案板白净的、可供售卖或食用的猪肉。
这效率,这手艺,这背后所代表的经验,让陈禾再次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这远非他前世在超市冷柜里看到的那些分割包装好的肉品所能比拟,这是一种充满原始生命力和劳动智慧的直接碰撞。
王师父这手艺,真不愧是多年的老把式,动作太快,太利索了。每一个步骤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精准而高效。
陈禾看着师父推车前行那宽厚沉稳的背影,心里由衷地感叹。天光渐亮,晨曦染红了东边的天际,柔和的光芒映照在师徒二人身上,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晃动的影子。独轮车“吱扭吱扭”地响着,富有节奏,载着他们一清晨辛苦劳作换来的成果,稳稳地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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