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常住秦家村
陈禾蹬着三轮车回到秦家院子外时,日头已经偏西,深秋白天暖洋洋的阳光此刻就像将要熄灭的篝火余温勉强又无力。透过半人高的土坯院墙,一眼就瞧见了院子里的情景。
秦淮茹、秦母,还有大嫂李梅花,三个女人正围坐在院子中央被扫得干干净净的空地上。她们身前堆着小山似的、已经脱粒干净的谷草,这是前些日子碾场后拉回来的,金黄色的草杆在阳光下泛着干燥的光泽。
三人手里都忙着活计,将一束束谷草理顺、对折,然后用其中较柔韧的草杆当做草绳在中间熟练地绕几圈,用力扎紧,一个个敦实饱满的草靶子便成型了,随手码放在身旁。
扎好的草靶子既方便塞进灶膛,又比散草耐烧,是农家做饭必备的柴火。三个女人一边手上不停,一边低声说着什么家常话,时不时响起一阵压低了的轻笑。
冬日的暖阳懒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在身后拖出短短的影子,整个画面透着安宁平和的农家气息。她们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院外传来的车轱辘声。
陈禾将车停稳,朝着院里朗声喊道:“婶子!我回来啦!”
这声音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最先抬起头的是秦淮茹。她先是一愣,随即看清了院门外坐在三轮车上的陈禾,那双原本就明亮的杏眼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彩,脸上的笑容如春花绽放,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灿烂几分。
“哥!你回来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雀跃,手里刚扎到一半的草靶子也忘了放下,就那么攥着,站起身,脚步轻快地小跑着来到院门边,有些手忙脚乱地抽开门闩,将两扇旧木门“吱呀”一声拉开。
陈禾这才把车推进院子,在墙角叶子落尽的老枣树下停好。从车上下来,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转身从车后座拿起自己的衣服包裹,又拎起用粗纸简单包着的棉布和用细麻绳系着的牛皮纸包裹的几包精盐。
“淮茹,”他把衣服包裹和布匹递过去,“这包袱里是我备下的秋冬衣裳,这匹布。。。”掂了掂那匹布,“布是我之前买着攒下的,厚实,耐磨,正好拿来给家里人都添件冬衣,做棉袄里子或是外罩褂子都成。”
秦淮茹连忙放下手里的草靶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伸手来接。左手接过衣裳包袱,右手抱住了厚墩墩的棉布。布匹入手沉实,隔着粗糙的包装纸也能感受到棉料的密实。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布,又抬眼看向陈禾“哥,这布。。。这得多贵呀!”
秦母和大嫂梅花这时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过来。秦母一眼就瞧见了女儿怀里那匹布。她脸上露出又是感动又是责怪的神情,拍了下陈禾的胳膊:“小禾!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带这些做什么?这么一匹好布,得花多少钱,怎么这么大手大脚的?”
大嫂李梅花在一旁抿嘴笑着。
陈禾却笑着摇摇头,语气恳切又自然:“婶子。这布真不是我特意去买的,是前两年行情好的时候,我看着料子不错,价格也合适,就多囤了点,一直压在箱底没动。
这次想着要在咱家常住,往后天越来越冷,正好派上用场。东西囤着不用才是真浪费,拿出来给家里人做几件冬衣御寒,这才是物尽其用,我心里也高兴。”
秦母无奈中透着高兴的说:“你这孩子。。。”见陈禾这么说秦母也没再说什么。让秦淮茹把陈禾的包裹放房间里。
秦淮茹先把怀里的布匹递给母亲,然后抱着陈禾的衣裳包袱,脚步轻快地、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陈禾和弟弟秦淮平住的西厢房。她把包袱放在炕头柜子上,还用手轻轻按了按,这才抿着嘴,带着笑意转身出来。
堂屋里,八仙桌擦得干干净净,秦大山、秦大江和秦大河围坐在桌子旁。三个男人手里都拿着自己的烟袋杆子,那烟杆被经年的手汗摩挲得油亮。陈禾则斜坐在旁边。从怀里掏出卷烟递给三人,三人却都摆摆手,秦大山瓮声瓮气地说:“抽不惯那纸卷的,没劲。”
他们各自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捏出一撮自家种的、晒干的烟叶,仔细地按进黄铜烟锅里,然后划着火柴,“吧嗒吧嗒”地点燃,辛辣的旱烟味很快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弥漫开来。
秦母提着刚烧开的水壶进来,给每人面前的茶碗里续上热水。她倒完水,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静了片刻,只有吸烟的“滋滋”声和茶水注入碗中的细微声响。秦大山吐出一口浓烟,终于开了口,目光转向陈禾:“小禾,这趟进城,还顺当?”
陈禾坐直了身子:“叔,二叔,三叔,”向三位长辈点了点头,“城里现在的情形。。。粮食飞涨,一天一个价。”
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始详细说道:“我拉着粮食回去,直接找了相熟的街坊邻居。现在城里粮价,最高已经到两个银毫子(两角)一斤了,就这还经常有价无市,拿着钱都买不着粮。我没按那最高的价卖。”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灰布缝制的钱袋,袋子有些分量,随着他的动作,里面发出“哗棱棱”的、清脆悦耳的金属碰撞声。在三位长辈专注的目光注视下,陈禾解开袋口的抽绳,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八仙桌光滑的桌面上。
“叮叮当当——”一阵悦耳的响动,几十枚闪着柔润银光的“袁大头”翻滚着铺散开来。偶尔有几枚“站”了起来,正面的人像和背面的图案清晰可见。
陈禾用手将银元稍稍拢了拢,声音平稳清晰:“这次咱们的三百斤粮食,按一毛八分钱一斤出的手。统共卖得了五十四块大洋。” 说着,用手掌轻轻一推,将那一小堆银元整体推到了坐在主位的秦大山面前。
五十四块银元!这对于一年到头土里刨食、现钱进项极少的庄户人家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秦大江和秦大河的眼睛都亮了一下,秦大山虽然沉稳,但看着面前白花花的一堆,喉结也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
秦大山没急着动那钱,而是先拿起自己的长烟杆,在桌角上不轻不重地磕了几下,将燃尽的烟灰磕掉。然后,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开始数钱。数出十八块,叠成一摞,推到右手边的秦大江面前;又数出十八块,推给左手边的秦大河。
“老二,老三,这是你们两家的。”
秦大江和秦大河看着眼前各自一小摞银元,脸上都露出笑容。秦大江搓了搓手,想拿又有点不好意思:“大哥,这……小禾跑前跑后的,还搭了人情……”
秦大山摆摆手没理会弟弟们的反应,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陈禾脸上:“小禾,你详细说说,城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陈禾喝了一口碗里的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叔,城里的情形,不太好说。那是人心慌慌。还有就是金圆券,怕是要贬值。
就我这次回去打听,上个月底,一斤小米大概还要两角钱左右的金圆券,现在呢?都要两块金圆券了。所以这回卖粮,我只要了大洋,金圆券一张不收。那些邻居也理解,都想法子凑了大洋给我。”
停顿了一下,又说:“粮价是一天一变,早上一个价,下午关门时可能又是一个价。除了粮食,其他东西也在涨,布匹、洋火、盐巴……什么都贵。街上的人,脸上都带着愁容。还有……”他压低了声音,“伤兵比前阵子更多了,有些不太安分,在街上晃荡,商家都怕他们。”
秦大河听到粮价还在飞涨,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带着点急切问道:“小禾,照你这么说,这粮价还得涨?那咱们是不是再等等,等价钱更高了,再多拉点去城里卖?”
陈禾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片刻:
“三叔,少量的卖几次倒是可以,但是我不建议卖,现在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仗就打到咱们这了,到时候地还能不能种谁也说不好,粮食留在手里,心里才能不慌。再说咱们的粮食是有数的,就是全买了又能赚多少?”
陈禾话音刚落,坐在主位的秦大山猛地将手里的烟杆往桌角重重一磕,发出“笃”的一声闷响,烟灰簌簌落下。他脸色严肃,声音也沉了下来:“老三!小禾这话才是正理!我看你是这两年日子稍安稳点,就忘了早几年兵荒马乱、小鬼子在的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啃树皮观音土的滋味了!
眼皮子别那么浅!粮食,攥在自己手里,比什么都强!这事听小禾的,粮食,一粒都不许再动卖的心思!好好藏严实了!”
秦大河顿时哑火了,脸上有些讪讪,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大哥,我就是顺嘴一问,没想真卖。。。那就听小禾的。”
秦大江也连忙表态:“是,大哥说得对。还是稳当点好。”
自此,陈禾便在秦家村安顿下来。日子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地里的冬小麦已经种下,藏在土里孕育生机,暂时无需太多照管。场院里该收拾的都已收拾妥当。人们终于可以从连续数月高强度劳作的紧绷中舒缓下来,享受一段难得的、慢节奏的冬日时光。
陈禾每日里没什么固定的活计,更像是这个家庭里一个“闲人”。陈禾很是享受这种悠闲。清晨,当秦淮茹挎着木盆,里面装着全家人的换洗衣物,准备去村外小河边浆洗时,陈禾“恰好”出现。
“淮茹,去洗衣裳?我陪你。”陈禾笑着,很自然地就跟了上去。
秦淮茹起初还会脸红,小声说:“哥,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但陈禾总有理由:“河边路滑,我帮你拿盆。”或者说:“我去看看河里有没有鱼,能捉到的话,晚上加个菜。”次数多了,秦淮茹也就默许了,只是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意,泄露了她内心的欢喜。
去河边的路不远,穿过村后的打谷场,沿着一条被踩得坚实的田埂走上一段就到了。田野空旷而宁静,麦田泛着淡淡的绿意,远处的树木只剩下稀疏的枝桠,指向高而蓝的天空。两人前一后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陈禾总是不安分。有时指着天上飞过的鸟雀,或是田里偶尔窜过的野兔,引得秦淮茹抬头去看。
有时,他会捡起路边一颗光滑的小石子,在手里掂掂,然后轻轻的丢过去打在秦淮茹的衣服上,引来秦淮茹追打。
到了河边,水流比夏日舒缓了许多,清澈见底。秦淮茹找一块平坦的青石板,蹲下身,将衣物浸湿,开始用力揉搓。陈禾并不走远,就在附近寻块干爽的石头坐下,托着下巴,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
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梢,斑驳地洒在秦淮茹身上。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几缕发丝被河边的微风拂起,在阳光里变成柔软的金色。她搓洗衣物的动作熟练而富有韵律,手臂起伏间,显露出少女独有的、健康而柔韧的线条。
偶尔她会抬起头,用手背擦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目光与陈禾相遇,便飞快地移开,脸颊却悄悄染上红晕,比天边的朝霞更动人。
陈禾看着看着,心里就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站起身,走到河边,蹲在秦淮茹身旁,伸手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河水从他指缝间漏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忽然起了玩心,将指尖残留的水珠,朝着秦淮茹的方向轻轻一弹。
几颗冰凉的水珠准确地落在秦淮茹的脸颊和鼻尖上。
“呀!”秦淮茹被冰得一激灵,惊呼出声,停下手中的动作,佯怒地瞪向陈禾,“哥!你坏死了!吓我一跳!”
陈禾哈哈笑起来,又作势要弹。秦淮茹忙不迭地躲闪,伸手要来打他。陈禾敏捷地跳开一步,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气鼓鼓又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秦淮茹见他躲远,知道自己追不上,只得鼓着腮帮子,像只囤足了粮食的小松鼠,叉着腰,瞪着他:“你再捣乱,我不理你了!”
那模样毫无威慑力,反而可爱得紧。陈禾笑着求饶:“好,好,不闹了,你好好洗。” 可那眼神里的促狭,分明写着“下次还敢”。
衣服洗完,秦淮茹将一件件衣物拧干,重新放进木盆。陈禾走过来,很自然地伸手:“来,盆给我。” 这次秦淮茹没有拒绝,将木盆递给他。陈禾单手稳稳托住木盆,另一只手伸向还蹲在石板上的秦淮茹:“地上滑,我拉你上来。”
秦淮茹仰起脸,冬日上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她脸上,将她细腻的肌肤照得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眼睛清澈得如同眼前的河水。她看着陈禾伸出手掌,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轻轻说了声:“谢谢哥。”
她的手小巧,因为刚沾过冷水,指尖微凉。陈禾握住,只觉得柔软细腻,仿佛握住了一块温润的玉。微微用力,将她从石板上拉了起来。
秦淮茹站稳了,想把手抽回来,陈禾却握得更紧了些,没有松开的意思。
“哥……快撒开,”秦淮茹的脸一下子红了,慌乱地看了看四周,虽然河边空旷无人,她还是觉得羞窘,小声急道,“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陈禾非但不松,反而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了一些,低头看着她羞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笑着,声音低沉而温柔:“看见就看见了呗。你是我没过门的媳妇,我拉自己媳妇的手,天经地义。”
“可是……我们还没成亲呢!”秦淮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蚊子哼哼,手却不再那么用力挣扎,只是指尖微微发颤。
陈禾笑意更深,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那……你想不想早点和我成亲?”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掉进了干草堆。秦淮茹的脸瞬间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心跳如擂鼓,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猛地一用力,终于把手从陈禾掌中抽了回来,抱起陈禾手里装满湿衣服的木盆。
头也不敢抬,丢下一句:“我不理你了!” 便像只受惊的小鹿,沿着来时的田埂,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跑去。脚步有些慌乱,背影却依然轻盈。
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追。看着那个穿着粉色袄裙的窈窕身影,在冬日空旷的田野间奔跑,逆着明亮而柔和的阳光,发梢和衣袂似乎都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那背影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又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慌张,陈禾不自觉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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