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春宵一刻

行动三组的办公室里，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郑耀先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抽着烟，仿佛他不是在军统的行动部门，而是在自家的客厅里。

陈恭澍站在他对面，脸色阴晴不定，一言不发。

而赵河和一众队员，则像是被点了穴一样，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手边，还堆着刚从枪械室领出来的冲锋枪和手榴弹，黑洞洞的枪口，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我说恭澍兄，你倒是给句话啊。”郑耀先吐了个烟圈，打破了沉默，“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是要去抄谁的家啊？你要是不说，我可就当你默认是去打日本人了。到时候我跟戴老板汇报，就说你陈恭澍忠勇可嘉，一个人带着一个组，就敢去端日本人的老巢，老板一高兴，说不定给你记个大功呢。”

他嘴上说着请功，话里的威胁意味却谁都听得出来。

你陈恭澍不是想闹吗？行，我帮你闹大。我直接捅到戴笠那里去，我看你怎么收场！

陈恭澍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郑耀先今天来，就是来当那根悬崖边的缰绳的。自己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今天晚上的冲动，已经被人抓住了把柄。

现在，他不能再硬顶下去了。硬顶，就是自取其辱。

他必须给自己，也给三组的弟兄们，找一个台阶下。

陈恭澍深吸一口气，紧绷的脸部线条，慢慢缓和了下来。他突然哈哈一笑，走上前，亲热地拍了拍郑耀先的肩膀。

“哎呀，瞧我这记性！看我这火气！”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耀先老弟，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下午去戴公馆，确实是想汇报一件大案子，结果被卫兵拦了，心里憋着火，回来就冲弟兄们发了一通。”

他这番变脸的功夫，看得赵河等人目瞪口呆。

郑耀先也是眉毛一挑，心里暗道一声“好家伙”，这陈恭澍，果然不是个简单角色，能屈能伸。

“哦？大案子？”郑耀先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什么大案子，让你陈大组长动这么大的肝火？还把家伙都亮出来了？”

“是跟‘樱花’有关的案子。”陈恭澍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郑耀先耳边，“我们通过审讯，挖出了一个新的线索，可能牵扯到日本人在金陵城里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代号‘先生’。”

他故意只说了“先生”，而没有提“井上彦”，更没有提那张写着“郑介民”的纸条和何应钦的公馆。

他要看看郑耀先的反应。

郑耀先的脸上，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先生’？这个代号我好像听过。之前二组那边，好像也接触过，但线索很快就断了。你们找到他了？”

他的反应很正常，一个高级特工对一个重要目标的正常反应。

陈恭澍看不出任何破绽，但他心里的警惕，却丝毫没有放松。

“还没有。”陈恭澍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懊恼，“线索指向了一个地方，但那个地方……背景很深，我怕我们三组贸然行动，会打草惊蛇，甚至捅出大娄子。所以才想去跟戴老板请示，没想到没见着人。这不，心里一急，就想着干脆自己先带人去摸摸情况。”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自己今晚反常的举动，又把皮球巧妙地踢了出去。

不是我要乱来，是情况紧急，我又找不到领导，只能出此下策。

“原来是这样。”郑耀-先点了点头，一副“我懂了”的表情，“我说呢，能让你陈恭澍这么紧张的，肯定不是小事。不过恭澍兄，你这次确实是鲁莽了。戴老板下午是在会见郑主任，谈的是有关防务的重要工作，所以才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你没见着，是时机不对，可不能因此就闹情绪，乱了章法啊。”

他又提到了郑介民。

陈恭澍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他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是是是，耀先老弟说的是，是我冲动了，是我冲动了。”

他转过头，对着赵河和一众队员板起脸，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把枪都收起来！没听到郑秘书的教诲吗？一个个的，毛毛躁躁，成何体统！今晚的行动取消！该干嘛干嘛去！”

“是！”赵河如蒙大赦，连忙指挥着队员们，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武器。

一场即将失控的危机，在郑耀-先的谈笑风生之间，被化解于无形。

郑耀先看着陈恭澍，笑呵呵地说道：“这就对了嘛。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走，恭澍兄，别在这办公室里待着了，怪闷的。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馆子，我们去喝两杯，你跟我好好聊聊这个‘先生’的案子。我也帮你参谋参谋。”

“好，好。”陈恭澍连声答应。

他知道，这顿酒，才是今晚的重头戏。郑耀先是来奉命“灭火”和“探底”的。自己要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必须想清楚。

两人并肩走出办公室，身后，赵河看着他们的背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

半个小时后，金陵城一家僻静的酒馆包厢里。

酒过三巡。

陈恭澍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光，说话的舌头也有些大了。

“耀先老弟……嗝……我跟你说，不是我陈恭澍胆小怕事……”他端着酒杯，大着舌头说道，“实在是……这次我们捅的这个马蜂窝，太……太大了！”

郑耀先微笑着给他满上酒：“恭澍兄，你我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到底是什么地方，让你这么为难？”

陈恭澍眼神迷离，似乎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他凑到郑耀-先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

“何……何公馆……”

郑耀先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但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哪个何公馆？”

“还能是哪个……军政部，何部长……”陈恭澍说完，就趴在了桌子上，仿佛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包厢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郑耀先看着趴在桌上的陈恭澍，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敛了起来。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

何应钦。

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陈恭澍是真的醉了吗？

郑耀先不确定。他跟陈恭澍打过这么多年交道，知道这个人虽然脾气火爆，但绝不是个头脑简单的莽夫。他今天晚上的“醉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他是真的喝多了，无意中吐露了实情？还是在故意用这种方式，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自己？

郑耀-先拿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坐在这里了。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一个秘书能够处理的范围。

他必须立刻，马上，回去向戴笠汇报。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法币，放在桌上。然后，他看了一眼还在“酣睡”的陈恭澍，没有叫醒他，径直转身离开了包厢。

在他身后，趴在桌子上的陈恭澍，缓缓地抬起头，原本迷离的眼神，此刻却是一片清明，还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冷意。

他知道，他把这个难题，成功地抛给了戴笠。

现在，该头疼的，是戴老板了。

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

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总部。他就在这个包厢里，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戴笠很快就会召见他。

而那场真正的风暴，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跟郑耀-先在酒桌上斗智斗勇的时候，他最担心的那颗棋子，张麟，已经再次被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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