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陆家人的离开
提篮桥的监狱，阴冷潮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混杂着绝望的气息。
陆振华穿着一黑色的长袍马褂，站在这条狭窄的过道里，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狱警打开了最里头那间牢房的铁门。
“时间不多，司令。”
陆振华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走了进去。
牢房很小，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个马桶。
王雪琴就蜷缩在角落里，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曾经那个艳光四射的九姨太，陆夫人，如今头发枯黄，面容憔悴，身上那件囚服又脏又旧，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看到陆振华，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她的嗓音干涩难听。
陆振华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地将食盒放在那张破旧的小桌上，打开盖子。
里面是四样精致的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米饭。
都是她过去最喜欢吃的。
王雪琴盯着那些菜，喉头动了动，却没有上前。
“尓豪要去前线了。”
陆振华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王雪琴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你让他去的？陆振华，你疯了！那是我们的儿子！”她尖叫起来，扑到铁栏边。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陆振华终于看向她，“他说，这是因为他姓陆，因为他是中国人，还因为他的母亲做错了事。”
王雪琴怔住了。
他的母亲做错了事。
这句话，让她瞬间泄了气。
是啊，她怎么忘了，陆振华最看重的，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因为魏光雄这个烂人，身上还背着汉奸的骂名。
“那我别的孩子呢？如萍呢？梦萍呢？尔杰呢？”她抓着铁栏，急切地追问。
“我会给如萍和书桓办婚事。”
陆振华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重锤，砸在王雪琴的心上。
“然后，我会带着梦萍和尔杰去香港。”
王雪琴的手无力地滑落。
去香港。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要彻底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也意味着，她将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那我呢？”她喃喃地问，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振华，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看在孩子们的份上，你救救我！”
陆振华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极深的厌恶和冰冷。
“你做的那些事，你自己担着。”
“从今天起，尓豪、如萍、梦萍、尔杰的妈妈，已经死了。”
“我陆振华的九姨太，也早就死了。”
“你和陆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陆振华！”王雪琴在背后凄厉地嘶喊，“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为你生了四个孩子！你不能这么狠心！”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那绝望的哭喊。
两天后，监狱传来消息。
王雪琴用一截布条，在牢房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陆振华接到电话时，正在书房里和律师签署文件。
他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回复。
“知道了。”
这个消息，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孩子。
一个背叛了他的女人，不配再扰乱他家人的生活。
他迅速地处理了家里的资产，工厂，商铺，还有几处房产，全部变卖折现。
最后，只留下了福煦路的这栋宅子，还有城郊的一座马场。
这是他留给依萍的。
那个倔强的女儿说要留在上海，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只能为她做到这一步。
无论她要做什么，这两处地方，至少能保证她衣食无忧。
当晚，陆振华把所有人都叫到了客厅。
李副官一家，傅文佩，还有如萍、梦萍和尔杰。
“事情都安排好了，三天后，我们就坐船去香港。”陆振华环视众人，宣布决定。
客厅里一片寂静。
李副官和傅文佩都松了一口气。
梦萍和尔杰还小，脸上带着对未来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只有如萍，低着头，一言不发。
“如萍，你听到了吗？去准备一下。”傅文佩碰了碰如萍的胳膊。
如萍抬起头，看向陆振华，她的脸上没有顺从，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爸，我不走。”
一句话，让客厅的气氛瞬间凝固。
陆振华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香港。”如萍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要留在上海。”
“胡闹！”陆振华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依萍不懂事，你也跟着她一起疯吗？你知道现在上海是什么情况吗？留下来就是等死！”
他刚刚才送走一个不听话的，现在又来一个！
“爸，我不是胡闹。”如萍站了起来，直面父亲的怒火，“哥哥可以为了保家卫国上战场，我为什么不能？”
“你是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如萍反问，“陆家的儿女都会打枪，爸，这是您教我们的。哥哥能上阵杀敌，我也可以尽自己的一份力。”
她的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还是那个温婉柔顺的如萍吗？
“我跟书桓商量好了。”如萍继续说，“他会去前线，我也要跟着他一起去。”
“我不会上战场，我可以去后方的医院帮忙。圣约翰大学组织过我们去红十字会实习，我会包扎，会护理。前线，需要护士。”
何书桓站到了如萍的身边，对着陆振华深深一躬。
“陆伯父，我知道这件事让您很为难。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如萍她是真心想要帮忙做些事的……”
“你给我闭嘴！”陆振华的怒火转向何书桓，“我把女儿交给你，是让你带她去送死吗？”
“爸！”如萍挡在何书桓面前，“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关书桓的事！如果您不同意，我就自己去！”
陆振华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他从她的脸上，看到的只有倔强。
甚至，还有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不愧是陆家的种。
一个两个，都这么犟。
他想发火，想把她捆起来，强行带上船。
可是，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一生要强，说一不二。
可是在儿女面前，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败下阵来。
先是尓豪，再是依萍，现在又是如萍。
他忽然感到一阵无力的疲惫。
或许，他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任由他安排的娃娃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之后，陆振华颓然坐回沙发上。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要去是吧？”
他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
“先把婚事给我办了！”
这桩婚事，办得仓促而简单。
没有宾客，没有酒席，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婚纱。
如萍只是穿着一身干净的旗袍，何书桓穿着西装，在陆振华和傅文佩的面前，交换了戒指，敬了茶。
陆振华面无表情地喝了那杯茶。
他看着眼前这对新人，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夜之间，就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变成了别人的妻子，即将奔赴一个生死未卜的前方。
心口堵得厉害。
傅文佩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
简单的仪式结束，何书桓和如萍换上了便于行动的便装。
一个背包，就是他们全部的行囊。
汽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如萍走到陆振华面前，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爸，女儿不孝，不能在您身边尽孝了。”
“您和佩姨，还有梦萍尔杰，到了香港，一定要保重。”
陆振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躯挺得笔直。
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萍站起身，又拥抱了哭泣的傅文佩。
“佩姨，别担心我，书桓会好好照顾我的。只是我妈妈现在不在，梦萍和尔杰，还需要佩姨您多费心。”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然后拉着何书桓的手，毅然转身。
“爸，我们走了。”
两人相携着，一步步走出了陆家的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汽车发动的声音传来，然后远去。
陆振华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那个曾经能顶天立地的陆司令，此刻，只留下一个孤寂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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