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疑云

送走了如萍和书桓，陆家大宅彻底冷清下来。

没过几天，黄浦江的码头上，一艘巨大的邮轮拉响了启航的汽笛。

陆振华站在甲板上，身形依旧挺拔，只是鬓角似乎又白了几分。他的身后，是惴惴不安的梦萍，和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的尔杰。李副官一家人恭敬地站在不远处，随时等候着吩咐。

邮轮缓缓驶离港口，上海的轮廓在水汽中渐渐模糊。

尓豪没有上船。

他以《申报》记者的身份，拿到了去前线的通行证，早已奔赴了另一场属于他的战争。

偌大的陆家，转眼间，只剩下了陆依萍一个人。

陆家这栋华丽的房子，如今空得能听见回声。

她搬到了福煦路这边来住。既然陆家现在在上海的只有依萍一个人，那么，就算是为了守着这个宅子，她也得搬到这边。

考虑到她一个年轻女孩独居不安全，明楼还体贴地为她找来了一个可靠的管家和一个手脚麻利的帮佣。

管家姓福，大家都叫他福叔，年纪约莫四十出头，看着很沉稳。

依萍的生活，自此进入了一种全新的、规律的节奏。

她去香港，明面上是为了培训，一切都有迹可循，那么现在回来了，就表示培训结束，她还是明氏集团的一名员工，既然回来了，那么就需要正常上班。

白天，她是写字楼里一位干练的白领，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件，翻译着各种外文文件。她的聪慧和高效，很快让她适应了跟着明镜处理生意事务的高节奏生活。

夜晚降临，华灯初上，她偶尔会换上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悄然出现在大上海的后台。

她不再是那个台上光芒万丈的白玫瑰，但是熟客都知道，白玫瑰虽然不登台了，但是，大上海现在的歌女唱的歌，大部分都是白玫瑰写的，还是很乐意捧场。

依萍偶尔过来，会帮着那些新来的歌女排练，指点她们的唱腔和台风。那些女孩儿们都感激她，乐意围着她说些东家长西家短。

而依萍，就在这些看似无意的闲聊中，在舞池里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推杯换盏的只言片语里，敏锐地捕捉着她需要的一切。

哪支部队换了防，哪批物资运到了码头，哪位大人物又和日本人见了面。

零碎的信息，在她脑中汇聚，拼凑成一幅不为人知的上海时局图。

这天，她像往常一样下班回来。

黄包车在路口停下，她独自一人走完剩下的路。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刚推开院门，福叔就迎了上来。

“小姐，您回来了。”

“福叔。”依萍点点头，脱下风衣递给他，“今天有什么事吗？”

福叔接过衣服，一面挂在衣帽架上，一面回话。

“家里都好。只是下午的时候，有个自称是书店店员的年轻人送来一个包裹，说是您订的书。”

依萍解着手套的动作顿住了。

书？

她最近并没有订购任何书籍。

自从进入明氏集团，她的阅读时间被大幅压缩，更别提是外文书了。

“书店店员？”她追问了一句，“哪家书店的？他有留下什么话吗？”

福叔摇了摇头。

“没说，只说是您订的。我看那人穿着打扮都还算体面，就把东西收下了。包裹放在您书房的桌上了。”

依萍心里升起一丝疑云。

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期，任何一点反常，都可能意味着危险。

她快步走上二楼，推开了书房的门。

一张红木书桌上，果然静静地躺着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包裹。

她走过去，没有立刻拆开。

而是先仔细检查了包裹的封口，绳结是一种很普通的方式，看不出什么特别。牛皮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记号。

她用拆信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几本精装的外文书。

最上面的一本是《悲惨世界》，法文原版。下面还有几本泰戈尔的诗集和一本德语词典。

都是很普通的书籍，在任何一家大一点的书店都能买到。

她拿起那本《悲惨世界》，随意地翻了翻。纸张的质感，油墨的气味，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或许是哪个朋友送的，忘了提前告知？

可谁会用这种方式送书？还特意让店员谎称是自己订的。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的边缘，一页，一页。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异常。

这是在军统特训班学到的第一课：魔鬼藏在细节里。

作为潜伏的特工，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

当她翻到书本正中间的一页时，指尖忽然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不连贯的触感。

很轻。

如果不刻意去感受，几乎无法察觉。

依萍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书平放在桌面上，借着台灯的光，侧过头，将视线与书页的切口保持平行。

在书页的侧边，靠近书脊的位置。

她看到了几个比针尖还要细小的孔。

它们分布在不同的页面上，毫无规律可言。

不。

不是没有规律。

依萍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将那几个有小孔的页面号码一一记了下来。

49。

87。

112。

251。

这串数字在她脑中盘旋，却找不到任何头绪。

不是电码，也不是任何一种她学过的密码体系。

她放下《悲惨世界》，又拿起下面那本泰戈尔的诗集。

用同样的方法检查。

果然，在诗集的侧页，也发现了几个同样微小的针孔。

她再次记下页码。

14。

33。

58。

依萍看着纸上那两行毫无关联的数字，陷入了沉思。

这绝对不是巧合。

送书的人，一定想通过这些书传递什么信息。

可是，信息在哪里？

她拿起那本《悲惨世界》，重新翻到第49页。

那是一段关于主人公冉阿让内心挣扎的描写。她逐字逐句地看过去，每一个单词，每一个标点，都没有任何异常。

她又翻到第87页，第112页……

全都是正常的印刷文字。

难道是需要用特殊的药水才能显影？

依萍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种方式风险太高，一旦书本落入他人之手，秘密就保不住了。

传递信息的方式，一定更隐蔽，也更巧妙。

她靠在椅背上，让自己的思绪放空，重新审视整个事件。

一个陌生的“书店店员”。

一个谎称是“自己订购”的包裹。

几本看似毫无关联的外文书。

以及，书页上用针孔标记出的特定页码。

线索一定就在这些页码对应的页面上。

依萍再次拿起那本《悲惨世界》，这一次，她没有去看文字内容。

她的视线，聚焦在第49页的页码“49”那两个小小的数字上。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两个数字上摩挲着。

忽然，她的指尖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凸起。

就在数字“9”的圆圈内侧。

那是一个比灰尘还要细小的点。

如果不是用手触摸，单凭肉眼，几乎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它不是印刷上去的。

更像是用一种极细的笔，在印刷完成之后，小心翼翼地点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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