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车站的风声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幕布，将整个上海笼罩其中。火车站，这个城市的交通枢纽，此刻却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安静得令人心悸。寻常的喧嚣与嘈杂被一种无形的肃杀之气所取代，站台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和76号的特务们，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扫视着每一个进站的旅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紧张混合的味道。

代号“樱花”的专列，就如一条钢铁巨龙，静静地停靠在1号站台。车窗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将站台照得如同白昼，也让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危险无所遁形。

程锦云提着一个小巧的皮箱，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缓缓走向检票口。她穿着一身素雅的米白色洋装，外面罩着一件驼色的风衣，头上戴着一顶精致的网纱礼帽，遮住了半张脸。她的步伐从容，姿态优雅，看起来就像一位家境优渥、要去南京探亲的日本侨眷。

这是她的新身份——城田惠子，一位日本商人的女儿。

尽管在来之前，她已经将这个身份的所有细节都背得滚瓜烂熟，甚至对着镜子练习了上百遍“城田惠子”的微笑和姿态，但当她真正踏入这个布满陷阱的猎场时，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的任务，是登上这趟列车，从一名日本官员身上，窃取一份关于日军下一步华北作战计划的绝密文件。组织上得到的情报是，军统的人也要在这趟车上有所行动，目标是炸毁专列。这让她的任务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她必须在军统行动之前，拿到情报，并安全撤离。

时间，是她最大的敌人。

检票口前，两名日本宪兵拦住了她。为首的小队长，身材矮胖，下巴上留着一撮猥琐的仁丹胡，一双小眼睛在程锦云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充满了审视和冒犯。

“证件。”小队长的语气生硬，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

“好的。”程锦云用一口流利且带着京都口音的日语回答，她微微躬身，从手袋里取出伪造的身份证件和车票，双手递了过去。她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

这人接过证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又抬头，用那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程锦云的脸，“城田小姐，从东京来上海，多久了？”

“快一年了，先生。家父在上海经营棉纱生意。”程锦云保持着温婉的微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哦？棉纱生意？”小队长似乎并不急着放行，他将证件还给旁边的下属，饶有兴致地问道，“令尊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

程锦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盘问比她预想的还要仔细。这些问题，资料上都有，她也早已烂熟于心。但对方的这种态度，分明是在故意找茬，试图从她的反应中找出破绽。

“家父的公司是‘三井物产’，在虹口区……”

她的话还没说完，曹长忽然打断了她，用中文问道：“你会说中国话吗？”

这个问题突如其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程锦云的脑子飞速运转。她该怎么回答？说会，可能会引起更多的盘问和试探；说不会，又显得不合情理，一个在中国生活了一年的日本商人女儿，怎么可能一句中文都不会？

就在她迟疑的这短短两秒钟，小队长的眼神，已经变得锐利起来。

“怎么？城田小姐，听不懂中国话？”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程锦云感到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知道，自己只要再有一个应对不当，立刻就会被当成可疑分子扣押起来。

而就在不远处，一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身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明台靠在一根柱子旁，假装在检查自己的怀表。他身份是小野三郎，一名被临时抽调来专列服务的列车员。他今天来踩点，熟悉环境，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

那个女人，有问题。

明台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判断。她的日语虽然流利，但那种在面对盘问时，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紧张，和那瞬间的僵硬，骗不过他这种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属于知识分子的，沉静而坚定的气质。这种气质，和她所扮演的娇生惯养的日本商小姐身份，格格不入。

她很可能不是日本人。而且，看她前往的方向，目标也是樱花专列。

是重庆方面的人？还是……延安那边的人？

明台的眉头微微皱起。老师王天风曾经告诫过他，在上海，除了自己的小组成员，谁都不能相信。尤其是红党的人，他们和国民党，是截然不同的两股势力。

可是，眼看着她就要暴露，一个同样以日本人为敌的同胞，就要折在这里……

明台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袖手旁观，避免引火烧身。任何节外生枝的举动，都可能危及他自己的任务。炸毁专列，刺杀车上的高官，这才是他的首要目标。

但情感上，他做不到。

而且，一旦她的身份暴露，让这些日本人更加警惕，反而会影响自己的任务。

他想起了在军校里，老师教他们的第一课。什么是特工？特工，就是要在敌人的心脏里，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燃起一把复仇的火焰。他们的敌人，是共同的。

那个日本小队长脸上的狞笑越来越明显，他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个女人有问题，正准备下令将她带走。

程锦云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她的大脑在飞速思考着对策，但似乎已经走入了死胡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略带轻浮的日语声音响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惠子小姐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列车马上就要开了。”

明台脸上挂着一副热情又略带谄媚的笑容，几步走了过来。他先是朝那名曹长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转向程锦云，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埋怨。

“我刚才还在车上找你呢，以为你已经上车了。山下先生还托我给你带了上好的和果子，就等你来品尝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名小队长狐疑地看着明台，又看了看程锦云，“小野君，你认识她？”

程锦云也怔住了，她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列车员，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明台没有看她，而是对着这个日本宪兵，笑得更加殷勤了，“认识，当然认识！这位是城田惠子小姐，是三井物产城田社长的千金。她和我们车上的贵宾，经济顾问山下龙一先生，是旧识。山下先生特意叮嘱过，要我好好照顾城田小姐。”

他搬出了一个经济顾问的名头，这让宪兵队长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车上的贵宾，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宪兵队长能得罪得起的。

“山下先生？”他将信将疑。

“是啊。”明台说得脸不红心不跳，他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递到这人面前，“刚才山下先生还问起，说怎么惠子小姐还没到。惠子小姐刚从日本来不久，中文说得不太好，可能刚才有些误会，您多担待。”

明台一边说着，一边巧妙地回答了刚才他关于中文的那个问题，将程锦云的迟疑，归结为语言不通。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给了他台阶下，又抬出了后台，让他不敢再继续纠缠。

宪兵队长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挥了挥手，“原来是山下先生的朋友，误会，都是误会。小野君，快带城田小姐上车吧，别耽误了时间。”

“哈伊！多谢阁下！”明台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然后直起身，对还愣在原地的程锦云使了个眼色，语气亲昵地说道：“惠子小姐，我们走吧，再不走，山下先生要生气了。”

程锦云这才如梦初醒。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脱身的机会。她立刻配合地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对着两个宪兵微微欠身，然后跟着明台，向站台走去。

直到走出了十几米，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怀疑的目光，如芒在背。

她的手心，攥得紧紧的，里面全是汗。

刚才，只差一点点。

她转头，看向身边这个年轻列车员。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眉眼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英气，但刚才在面对宪兵时，那份从容和机敏，却绝不是一个普通列车员该有的。

他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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