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殊途同归的盟友

踏上通往1号站台的联桥，喧嚣和探究的目光被隔绝在身后，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流通了许多。程锦云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弛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着依旧剧烈的心跳。

“多谢。”她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身边这个救了她的男人，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了两个中文字。

明台也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而是靠在桥的栏杆上，目光望着下方幽深的铁轨，仿佛在欣赏夜景。他的声音也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不用谢。我只是不喜欢看到同胞在日本人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

同胞。

这两个字，让程锦云的心里微微一动。她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人，和她一样，都是戴着假面具的同行者。

“你怎么知道我……”她的话问了一半，又觉得不妥。在这种地方，讨论彼此的身份，是最愚蠢的行为。

“你的日语很好，京都口音很标准。但是，”明台转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你在说‘家父’这个词的时候，迟疑了，这一瞬间的停顿就是破绽。真正的日本人，说这个词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你，在思考。”

程锦云心中一凛。如此细微的破绽，竟然被他捕捉到了。这个男人，观察力敏锐得可怕。

“还有，”明台继续说道，“你面对那个日本人的盘问时，眼神太镇定了。一个养在温室里的商贾小姐，被宪兵这么盘问，要么是惊慌失措，要么是仗着身份的傲慢。而你，是警惕，是戒备，是思考对策。那是我们这种人，才会有的眼神。”

我们这种人。

程锦云沉默了。她知道，他说的“我们”，指的是什么。

“你就不怕，我是你的敌人？”她试探着问道。在上海，重庆和延安虽然目标一致，但行动上，常常是各自为政，甚至互有提防。

“敌人？”明台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羁，“在这趟车上，想让日本人不好过的，就是朋友。至于下了车，我们是敌是友，那就再说。”

他的坦率，让程锦云感到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这种刀口舔血的人，都该是心思深沉，谨小慎微的。而眼前这个人，却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豪气。

“你叫什么？”她问道。

“小野三郎。”明台回答得很快，然后话锋一转，“这是我今天的名字。你呢？城田惠子小姐？”

程锦云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交换的，只是今天的代号而已。

“你可以叫我惠子。”她轻声说。

“好了，惠子小姐。”明台站直了身体，重新挂上那副列车员的职业笑容，“戏还没演完，我们该上车了。记住，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热情的同乡，你就是山下先生的红颜知己。别再露出那种要上刑场的表情了。”

说完，他自然地伸出手，接过程锦云手里的小皮箱，“这种粗活，怎么能让您动手呢？”

他的动作很自然，语气也恰到好处。程锦云看着他提着箱子，走在前面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这次意外的结盟，是福是祸。但至少现在，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樱花专列的车厢门口。门口站着两名表情严肃的乘务长，正在核对上车人员的名单。

“小野君，这位是？”其中一名年长的乘务长，目光落在程锦云身上。

“前辈，这位是城田惠子小姐，是山下龙一先生的客人。”明台立刻躬身回答，同时将程锦云的证件和车票递了上去。

乘务长接过车票，在名单上核对了一下，果然找到了“城田惠子”的名字。这是组织为程锦云安排的身份，自然是天衣无缝。

“原来是山下先生的客人，失礼了。”乘务长的态度立刻恭敬了许多，“城田小姐，您的包厢在三号车厢，请跟我来。”

“有劳了。”程锦云微微点头，仪态端庄。

就在她准备跟着乘务长上车时，明台忽然开口道：“前辈，等一下。”

他指了指不远处行李车上一个不起眼的棕色大皮箱，对乘务长说道：“那是我的行李，刚才一直没来得及拿。里面有些换洗的制服，我能现在就把它拿到车上的员工休息室吗？免得待会儿开车了，还要麻烦行李员去找。”

那个棕色的大皮箱，正是他此行的关键——装着炸药的箱子。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开车之后，再找机会去行李车厢取。但现在，有“照顾贵宾”这个完美的借口，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这个危险品，提前带到自己身边。

乘务长看了一眼那个箱子，又看了看明台，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列车员提前把自己的行李安顿好，也方便工作。

“好吧，快去快回。”乘务长点了点头。

“多谢前辈！”明台大喜过望，他转身对程锦云眨了眨眼，压低声音用中文说：“帮我拖延一分钟。”

说完，他便快步走向行李车。

程锦云立刻心领神会。她故意装作脚下不稳，身体微微一晃，差点摔倒。

“啊！”她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低呼。

“城田小姐，您没事吧？”旁边的乘务长赶紧扶住她。

“没什么，只是刚才站得久了，有些头晕。”程锦云扶着额头，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声音也透着柔弱，“可以麻烦您，扶我到旁边休息一下吗？”

“当然，当然。您这边请。”乘务长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将这位“贵客”扶到站台的长椅上坐下。

就是这短短的一分多钟，给了明台足够的时间。

他走到行李车旁，对看管行李的工人亮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证，指着那个棕色皮箱。“师傅，这个是我的，我拿一下。”

工人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明台弯下腰，双手握住皮箱的把手，猛地一用力。

箱子比他想象的还要沉。他知道，这沉甸甸的重量，是几十斤的烈性炸药，是他们这次行动成功的希望，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催命符。

他咬着牙，将箱子从行李车上拖了下来，然后直起腰，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拎着它往回走。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像是踩在刀尖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与铁轨的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站台上的宪兵和特务，目光不时从他身上扫过。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急着去工作的焦急。

终于，他拎着箱子，回到了车厢门口。

程锦云看到他回来，便在乘务长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我好多了，谢谢您。我该上车了。”

她的表演天衣无缝，时机也恰到好处。

明台将那个要命的箱子交给另一名等候的列车员，特意叮嘱道：“麻烦你，帮我把这个送到一号车厢的列车员休息室，小心点，里面有几瓶酒，容易碎。”

他特意说明了里面的东西是酒，提醒自己人小心搬运。

“好的，小野君。”那名列车员也是军统安排的外围人员，立刻会意。

安排好一切，明台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程锦云身边，殷勤地说道：“惠子小姐，我送您去包厢吧。”

“有劳了。”程锦云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车厢走廊里。走廊两旁，不时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或者西装革履的官员走过，每个人都神情严肃，空气中流淌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你的箱子，是什么？”程锦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是送给这趟车上所有日本人的，一份大礼。”明台的嘴角，溢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程锦云的心一沉。炸药。她猜到了。

“你们的目标，是炸毁整列火车？”

“不然呢？难道留着他们去南京开庆功会吗？”明台反问。

程锦云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的任务，是拿到情报。如果整列火车都被炸毁，那份关系到华北几十万军民安危的情报，也会随之灰飞烟灭。

她必须在他们动手之前，完成自己的任务。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她不动声色地问。

明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这个，好像不关你的事吧，惠子小姐？你的那位山下先生，在几号包厢？我送你过去，任务就算完成了。”

他的话，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警惕。

刚才在站台上的短暂联盟，似乎到此为止了。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风衣，戴着宽檐帽和墨镜的身影，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她的步伐很轻，像一只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陆依萍的目光在明台和程锦云的脸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停留。她的耳朵，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们最后的对话。

炸药。动手。

她的心里有了数。看来，今晚的这趟列车，会比明楼预想的，还要热闹。

她的目标，在五号车厢。一个日本外务省的高级文书官，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有明楼需要的东西。

陆依萍的眼神，穿过长长的走廊，望向了五号车厢的方向。她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微微上扬。

游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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