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心知肚明的博弈

前线观察所，空气沉闷得像要滴出水来。

林禄上校背对着观察窗，外面的枪炮声、喊杀声、爆炸声，此刻全被他屏蔽在耳膜之外。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已经被汗水浸湿的电文抄本，指甲几乎要把纸张抠破。

脑子里只有顾同那道如同千钧重担般的命令——“稳住周淮安，暂缓最后一击，保住松田英武和长谷川清的命”。

荒唐。

滑天下之大稽。

林禄咬着牙，咬肌在那张瘦削的脸上高高鼓起。

短短不到半个月时间，无数大夏士兵的尸骨未寒。八十八师、八十七师、税警总团……几万人的血，把这片土地都染成了紫黑色。

现在，眼看着就能把那两个罪魁祸首从老鼠洞里掏出来，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上面却让他去……救人？

去保护那两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

“这就是政治吗……”林禄在心里质问，胃里翻涌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但他没法拒绝。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顶帽子扣下来，压得他直不起腰。

林禄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昏暗的角落。

周淮安坐在一张行军椅上，双腿交叠，姿态放松。他手里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照亮了他那张没有任何波澜的脸。

这种平静，比外面的炮火更让林禄感到心悸。

他太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手段了。

程峰头上的纱布还没拆，那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

林禄甚至在想，如果自己现在走过去，张嘴说出“请周司令手下留情，放过那两个东瀛人”这种话……

周淮安会不会直接拔出配枪，毫不犹豫地在他脑门上开个洞？

毕竟，在这个人眼里，杀一个大夏上校，和捏死一只蚂蚁，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外面的枪声越来越稀疏，意味着战斗即将结束。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

林禄握紧了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

他硬着头皮，迈出了沉重的一步。

就在这时。

观察所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身煞气的警卫班副队长陈忠大步走了进来，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在周淮安面前立正。

“长官。”

“卫戍司令部，顾同总司令到了。”

听到这个名字，林禄僵硬的身体猛地一松，整个人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后背早已湿透。

他不用去送死了。

那个烫手的山芋，终于有人接过去了。

门帘掀开，寒风灌入。

顾同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面色凝重的副总司令张维。

周淮安掐灭烟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迎了上去。

“顾总司令，张副司令。这种时候，怎么还亲自上前线了？”

他的语气平淡，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拒人千里，就像是在迎接两个普通的访客。

张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像两把钩子，死死地钉在周淮安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太年轻了。

这就是张维的第一感觉。

既没有满脸横肉，也没有凶神恶煞，甚至连一丝军旅之人的粗糙都没有。眼前的周淮安，皮肤白净，文质彬彬，若是脱了这身制服，扔到沪江大学的校园里，没人会觉得违和。

张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生”，指挥着那支钢铁洪流，在张华浜一夜之间屠尽了七千东瀛精锐？就是他，毫不手软地把“出云号”送进了江底？

这种极度的反差，让张维感到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随之而来的，是对这个年轻人更深的忌惮。

这是一个披着羊皮的……怪物。

“周司令辛苦。”顾同拱了拱手，打破了沉默，“前线动静这么大，我在后方坐不住，过来看看。”

顾同和张维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眼底的沉重。

顾同没有立刻拿出那份“烫手”的电令。他是官场老手，知道怎么铺垫。

他走到观察窗前，看了一眼远处被火光映红的夜空，状似随意地问道。

“周司令，战况如何了？”

“很顺利。”周淮安走到他身边，并肩而立，“外围已经清扫干净，我的部队正在对主楼进行最后的攻坚。东瀛人把楼梯炸断了，我们只能一层一层地爬上去。”

“还要多久？”

周淮安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最多一个小时。”

他的回答自信又而笃定。

“天亮之前，我会让虹口，再也没有一个站着的鬼子。”

顾同的心跳慢了半拍。

一个小时。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火光，看着周淮安的侧脸。

“周司令。”顾同的声音低沉了一些，“攻下司令部后……对于松田英武和长谷川清这两个人……”

“你打算，怎么处置？”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一旁的林禄和张维，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周淮安缓缓转过头。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眼睛，深深地看了顾同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疑惑和询问。

只有一种仿佛洞穿了一切、看透了顾同那点小心思的……意味深长。

周淮安没有当众挑破那层窗户纸。

他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手指在烟盒上轻轻摩挲。

“处置？”周淮安反问道，“顾总司令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

顾同见他不接招，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试探这位年轻统帅的底线。

“周司令，我的意思是……杀两个败军之将，不过是泄一时之愤，一颗子弹的事。”

顾同观察着周淮安的表情，斟酌着词句。

“但如果能生擒一个东瀛中将，这在政治上、宣传上的价值，远比两具尸体要大得多。这对打击东瀛士气，也是最沉重的一击。”

“所以，我希望能留活口。”

周淮安听完，点了点头，竟然表示了赞同。

“这点我和顾总想的一样。”

他弹了弹烟灰，语气轻松，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狂傲。

“若不是为了抓活的，刚才最后那一轮炮击，我就不会让步兵上去啃骨头。我会直接让让我的部队换上最大当量的爆破弹，把那栋楼……连同地基一起，直接抹平。”

顾同和张维听得眼皮一跳。他们毫不怀疑这个年轻人有这个能力。

周淮安转过头，目光越过观察窗，落在那座虽然千疮百孔、但主体结构依然耸立的司令部大楼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座大楼，墙体厚度超过半米，地下掩体深达两层，本身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要塞。在如今满目疮痍的闸北，这简直就是现成的指挥中心。

以后若是入主沪城，这里正好可以从东瀛人的桥头堡，变成他周淮安在市区的……核心据点之一。

好房子，炸了可惜。

“留着吧。”

周淮安收回目光，看着顾同。

“房子留着，人……也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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