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投信的女孩
小铺的日子似乎回归了它的轨道,却又被一丝若有若无的弦绷紧了。沈照野开始在清晨尝试给窗台上的蕨类植物记录生长日志——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叶片的舒展形态,在账本末页标注日期和微弱的光线变化。
阿满对此的评价是:“照野画画像被冻僵的蚯蚓,不过比千叶兰的新芽好看那么一点点喵。” 社恐的壁垒松动后,那些微小的、只关乎自我的仪式感,在寂静中悄然滋生。
晨光难以穿透的浓雾第三日如期而至。空气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压在巨根平台上,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凉意。远处的建筑、近旁的藤蔓,都成了模糊的灰色剪影。没有风,没有鸟鸣,只有寂静像湿冷的毯子捂住了所有声响。
沈照野立在铺子门口,灰蒙蒙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他不是在等待,更像是在确认这庞大寂静中某种无形的边界。
然后,他看到了她。
就在藤架的阴影与浓雾的交界处,林晚无声地“生长”在那里,像个被雾气凝结出的脆弱意象。病号服宽大得像不合体的裹尸布,松垮地罩在她嶙峋的肩骨上,袖口垂落,露出纤细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手腕,以及腕间那道刺目的被医用胶带固定的留置针痕迹。
曾经精心描摹的眉眼此刻素净得吓人,皮肤因失血和疲惫呈现出一种近乎石膏的冷白,只有下唇被咬出一点病态的嫣红,像白瓷上裂开的一道罅隙。长发没有打理,湿漉漉地贴在颈侧和额角,几缕粘在失血的颊边。
但她的眼神并非完全空茫。那空洞的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她的全部存在感,都凝聚在她紧紧攥在胸前的那只手上——以及手里那个被捏得变形、边缘毛糙的牛皮纸信封。
沈照野的呼吸几不可查地一窒。没等他做出反应,阿满已如一道橘影蹿至他脚边,尾巴炸开,金瞳在灰雾中锐利如炬:“喂!照野,她很不妙啊,穿着那么薄的病号服在外面逛来逛去。” 意念传递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沈照野走出铺子里,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冰冷的寒风带着雾气瞬间濡湿了他的外套表面。
林晚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靠近,或者说,感受到了“寄信”这个可能性本身的靠近。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费了极大的力气,才一点点聚焦在沈照野脸上。
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被浓雾吸收,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的执念:
“…信…”
只是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她残存的全部力气。
“可以帮我…投…了吗?”她问,眼睛死死盯着他,眼底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
沈照野看着她,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却清晰穿透凝滞的空气:“没有。你说…要投到中心广场的老邮筒。”
这个确切的、关于地点的重复,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激活了林晚某些僵死的神经。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神里的火苗似乎亮了些许。
“对…邮筒…”她喃喃道,像是确认最重要的坐标,“墨绿色…投信口有锈…”她甚至试图抬起另一只手指向某个方向,但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沈照野沉默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紧攥信封、指节发白的手上,又抬起眼,看向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信,”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比身体重要?”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林晚紧锁的情绪闸门。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眶瞬间红了,但泪水却没有流下来,仿佛连流泪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只是更紧、更用力地攥着那个信封,仿佛那是她的心脏,是她存在的唯一证明。
“必须…寄出去…”她的声音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他…在等…他一定在等…我不能…不能失约…”
就在这时——
“林晚!”
“晚晚——!”
两个重叠的、充满焦灼与惊惧的女声穿透浓雾,撕裂了寂静。
苏晴和一个与林晚容貌有几分相似、神情却饱受摧残的中年女人,应该是她的母亲,从灰雾中疾奔而来,脚步声在空寂的平台上异常突兀。苏晴的头发被雾气打湿,脸色因奔跑和担忧显得苍白。林母更甚,眼袋深重,嘴唇哆嗦着。
她们冲到近前,苏晴一眼看到林晚那副模样和与沈照野对话的姿态,心猛地一沉。她立刻上前,温和又有力地扶住林晚的手臂,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疲惫:“晚晚!你怎么又…我们找了你好久!医生说了你现在必须卧床静养!你不能糟蹋身体了!”
林母则直接抱住了女儿的另一边,眼泪涌出:“晚晚…听话…跟妈妈回去…别再想那些了…求你了…”
林晚的身体在两人的触碰下猛地一僵!那刚刚被沈照野的话语和“寄信”可能性点燃的微弱火苗,仿佛被骤然泼下的冰水侵袭,剧烈地摇曳起来!她挣扎起来,力道微弱却异常固执,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沈照野,嘴唇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口型:“信…!”
“什么信!哪有什么信!”苏晴情绪有些失控,声音拔高,“林晚你醒醒!他收不到了!他永远都收不到了!你折磨自己有什么用?!”
这话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林晚的心口。她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神瞬间涣散了大半,那点偏执的火苗仿佛真的要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灰烬和冰冷。
沈照野站在原地,看着这场绝望的拉扯。他看着林晚那双从偏执灼热迅速跌入冰冷死寂的眼睛,看着苏晴和林母脸上混合着爱、担忧、恐惧和疲惫的泪水。
他沉默地弯腰,捡起地上那条他刚才拿出来的厚实羊毛毯,在苏晴和林母惊愕的目光中,上前一步,依旧尽量轻、尽量稳地,将毯子披在了林晚那剧烈颤抖、冰冷彻骨的肩头。
这个动作短暂地打断了拉扯。林晚茫然地感受着那突如其来的、陌生的温暖。
沈照野的目光平静地迎向苏晴和林母,没有解释,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地上冷。”
然后,他退后一步,再次成为沉默的背景。
苏晴复杂地看了沈照野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什么。她和林母交换了一个痛苦的眼神,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半抱半架地,将彻底失去反应、如同人偶般的林晚带离。那厚实的羊毛毯,没能完全裹住她,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连同她们的身影一起,被灰白色的浓雾吞噬。
风铃死寂。
那封承载着所有偏执、痛苦与未竟之约的空白信封,依旧被林晚死死攥在手里,带向了医院的方向。
沈照野站在原地,肩头已被雾气浸得透湿冰凉。阿满跳上旁边冰冷的长椅,对着她们消失的方向,金瞳里是纯粹的悲悯:“为什么不让她把话说完呢,越是没完成的事情,越让人挂念啊。”
空气像凝固的铅块,吸饱了雾水和沉重的悲伤。藤架投下的巨大阴影在浓雾中仿佛拥有实体,无声地压迫着整片空间。
“我感觉自己现在根本插不了手,也不需要插手,或者说完全不能插手。”沈照野望着林晚被搀扶着消失在大风和雾气之中,手中抱着那刚给她披上不久便因为离开交给自己,暖意尚未散去的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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