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我要把它找回来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暖金色的条纹。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但被这光线一照,似乎少了几分冰冷。
沈照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他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开始念一篇刚找到的本地新闻。稿子写得很动情,讲的是邻省一个偏远村落里,最后一位掌握某种古老编织技艺的老妇人病危,她那独门手艺眼看就要失传。
“她叫李阿婆,今年九十二了……”沈照野的声音起初还算平稳,但念到“村里年轻人都在外打工,没人愿意学这又苦又不赚钱的老手艺……她说,她不怪孩子们,就是……就是觉得对不起祖宗传下来的这点东西……”时,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住了喉咙。
他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手机边缘,指节发白。连日来的疲惫、压抑和自我厌弃,混合着对老吴那份坚守的感同身受,像潮水般涌上来,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肩膀微微颤抖,他死死咬住嘴唇内侧,不让那汹涌的情绪化作声音。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轻轻打破了这片凝固:
“……为什么……”
沈照野抬起头,眼眶还泛着红。老吴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没有看向天花板,而是落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恨意,也没有麻木,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探究。
老吴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声音微弱却清晰:
“……为什么……还要做这些?”
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还要忍受他的冷眼和咒骂?为什么还要做这些脏活累活?为什么还要念这些……戳人心窝子的东西?
沈照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他放下手机,双手无意识地搓了搓膝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
“因为我做错了。”
他直视着老吴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
“我信错了人。我帮错了人。我……推了您一把。我害您躺在这里,脑袋差点开花。我害您……丢了您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除了在这里。我不是在求您原谅,”他加重了语气,“我知道……有些事,可能永远都原谅不了。我只是……在做我必须做的事。做我能做的事。仅此而已。”
话音落下,病房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阳光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老吴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沈照野,那浑浊的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沉的静默。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沈照野坐在那里,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像是卸下了一块巨石。他不再试图去解读老吴的沉默,只是静静地坐着。
过了一会儿,沈照野起身,去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他走回床边,像往常一样,将水杯递到老吴唇边。
这一次,老吴没有扭开头,也没有抬手打翻。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屈从的疲惫,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沈照野的手极稳,小心地将杯沿贴近他的唇,缓缓倾斜。
温水流入老吴口中,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下去。没有抗拒,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重的、无声的接纳。
阿满不知何时又溜了进来,轻盈地跳上床尾,凑到老吴手边,发出低沉而平稳的咕噜声。老吴那只放在被子外、枯瘦的手,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阿满温暖的皮毛。
沈照野收回水杯,看着这一幕,没有言语。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明亮,穿透了消毒水的冰冷,在病房里投下温暖的光斑。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由误解和伤害筑成的坚冰,并未消融,但一道细微却清晰的裂痕,已然出现。
信任的重建,始于最笨拙、最沉默的行动,而非任何轻飘飘的言语。
阿满慵懒地甩了甩尾巴,金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了然:“喵……蠢货总算开了点窍。赎罪不是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是把打翻的牛奶一点一点擦干净。
老吴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窗外,看着梧桐树的影子在微风里轻轻摇晃。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要咽下什么哽在喉咙里许久的东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沈照野削苹果的沙沙声。水果刀划过果皮,露出底下饱满的果肉,一圈又一圈,连绵不断。
那声音似乎成了某种催化剂。
“那琴……”老吴的声音干涩得像秋风扫过枯叶,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里。
沈照野削苹果的动作顿住了。刀尖悬在半空,一滴透明的果汁悄然滴落在白瓷盘里,洇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老吴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沈照野,目光里没有了往日冰封般的隔阂,只剩下一种深切的、几乎令人心碎的疲惫。“面板是百年老杉木,”他继续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深井里艰难地打捞上来,“纹理…得像风吹过水面…一丝丝的,均匀…”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微微颤抖,仿佛在抚摸那并不存在的、珍贵的木料。
沈照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信任。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吴,眼神专注而沉静。
“背板……”老吴的呼吸加重了些,眼角微微抽动,“是紫檀…印度的小叶紫檀…我…我托了很多人,等了三年才等到一块够料的…”他的目光变得悠远,像是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个堆满木料、飘散着独特香气的作坊。“密度极高…敲起来声音沉…润…”
他停顿了很久,胸腔起伏,积蓄着力气。“琴轸……”他再次开口,声音更哑了,“是象牙的…好几十年前那会儿的老物件…是我师父…师父传下来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在虚空中比划着一个模糊的形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
“凤舌这里”他的指尖在某处轻轻一点,“有个极淡的梅花烙…是当年选料时…我不小心…被烙铁烫了一下…留下的印记…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每吐露一个细节,都像是在剥开一层结痂的伤疤,露出底下鲜红柔嫩的、从未愈合的创口。那些关于他毕生心血和传承的记忆,在他浑浊的眼中一点点苏醒,闪烁着微弱却执拗的光,同时也带来清晰的刺痛。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老吴闭上眼,眉头紧锁,仿佛被这段回忆耗尽了力气。
沈照野依旧沉默地等待着,手中的苹果氧化变色的伤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良久,老吴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睛倏地睁开,里面燃起一点压抑的怒火和深刻的痛楚。“那畜生……”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干瘦的手指攥紧了雪白的被单,指节泛白,“他肯定…肯定是往南城那个‘雅集斋’去了……那个王老板…专收这些见不得光的老物件…转手…转手就卖高价钱…他有门路…”
“我要把它找回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枚钉子钉进木头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吴的目光终于从窗外移开,落在沈照野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水,有怀疑,有痛楚,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敢点燃的希望。
“喵——”
阿满不知何时蹲在窗台上,尾巴尖懒洋洋地扫着玻璃。
“又一个傻子要去撞南墙了。”它的意念带着惯常的嘲讽,却又奇异地掺着一丝认可,“不过总算不像只无头苍蝇了。记得带够小鱼干,打听消息要花钱的。”
沈照野站起身。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有了清晰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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