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自语

师大的画室比我想象中还要开阔。巨大的玻璃窗将午后的阳光滤成一片澄澈的金黄，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旧木架混合的特殊气味。我握着炭笔，面对画架上空白的速写纸，心脏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紧。这就是大学的课堂，自由，专注，充满无限可能。

周老师没有夸张，这里的氛围确实完全不同。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勾勒窗外庭院里一棵老槐树的轮廓。笔尖摩擦纸面发出沙沙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眼前的画面。

“你的线条很放松，观察角度也很特别。”

一个安静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吓了一跳，笔尖一顿。转头看见一个戴细框眼镜的女生，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子，怀里也抱着素描本。她的眼神很柔和，带着善意的欣赏。

“啊，谢谢…我还不太熟练。”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林星晚，美院大一的学生。”她微微一笑，“看你很面生，是来参加体验周的同学吧？”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意外地投缘。她话不多，但每句点评都切中要害，对光影和构图的见解让我受益匪浅。更让我惊喜的是，她竟然也知道“随光小铺”，说偶尔会去那边淘换旧书。一种奇妙的联系感在我们之间建立。

……

那天在画室遇到叶知微，是个愉快的意外。她的画里有种未经雕琢的灵气，和对绘画纯粹的热爱，让我想起一年前的自己。听说她来自万象城那边的高中，我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家总带着点寂寥气息的“随光小铺”，和那个沉默的年轻店主。

几天后，我正好要去小铺附近买些特殊的画纸，想起叶知微提过缺一种进口的彩铅，便顺路帮她带了一盒。想着给她个惊喜，也顺便看看那家总是关着半扇门的小店。

傍晚时分，夕阳将街道染成橘色。我走到离小铺不远的路口，恰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店里走出来。是沈照野。他手里拎着一袋垃圾，走到街角的垃圾桶旁停下，却没有立刻扔掉。

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烧得正烈的晚霞。侧脸的线条在夕照下显得有些单薄，眼神空茫地投向远方，仿佛在看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那种神情，和我记忆里初中时那个总是独自坐在角落、沉默寡言的男生身影，微妙地重叠在了一起。只是，现在的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更深的、化不开的寂寥，像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将他与周围的热闹隔开。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迅速翻开随身携带的素描本，用炭笔飞快地勾勒起来。笔尖划过纸面，捕捉下他站在落日余晖中那抹孤寂的剪影，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空茫的眼神。画得很快，线条有些潦草，却意外地抓住了那一刻他周身弥漫的那种难以言说的氛围。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遇。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疏离，对我这个陌生的“路人”微微颔首，便转身回了店里。

我合上素描本，心跳有些快。我没有进去，也没有叫住叶知微。只是把装彩铅的纸袋小心地放在小铺门边的显眼处，发了条信息给她，便悄悄离开了。

……

扔垃圾的时候，我又习惯性地走了神。晚霞很漂亮，像阿满的毛色。最近好像渐渐习惯了没有它在耳边唠叨的日子，但某些瞬间，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还是会毫无预兆地袭来。

转身时，瞥见路口站着一个女生，有点眼熟…好像是前几天叶知微提过的，在大学画室认识的新朋友，叫林星晚？她正低头在画本上画着什么。我们的视线碰了一下，她似乎有些慌乱，很快合上了本子。我点了点头，没多想，推门回了店里。

晚上打烊后，照例整理阁楼的旧物。在一个积灰的纸箱底，我翻出了初中毕业照。照片已经有些泛黄。同学们的笑脸挤在一起，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我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最后停留在照片角落，那个低着头、几乎要把自己藏起来的自己身上。

然后，我的视线凝固了。在我斜后方，站着一个同样安静、戴着眼镜的女生，是林星晚。原来她也是我的初中同学。印象里，她总是独来独往，和当时的我一样，是班级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毕业那天，我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今天…认出我了吗？大概没有吧。毕竟那时的我们都太不起眼了。而且，那段灰暗的、充斥着无声孤立和压抑的时光，或许她和我一样，也并不想刻意记起和相认。

我将照片塞回箱底，盖上了盖子。窗外，夜色深沉。心里那片寂静的湖，仿佛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涟漪触及的湖底，有些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积攒下来的、细微的涩意。

傍晚的余晖将“随光小铺”的玻璃窗染成温暖的琥珀色。沈照野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挂上“休息中”的木牌，却没有立刻开始日常的清扫。他站在柜台后，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窗外。街对面，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嬉笑着走过，声音隔着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光滑的木质边缘。周扬带来的关于“大学生活体验周”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那是一个与他擦肩而过、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照顾老吴，守着这小铺，是他必须承担的责任。但偶尔，当外界的鲜活气息透过缝隙涌进来时，他还是会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淡淡的抽离感。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无意中捕捉到了街角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叫林星晚的女生。她正站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素描本，炭笔在纸上快速移动着。夕阳勾勒出她安静的侧影，神情专注而柔和。

沈照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他想起了前几天在店门口的短暂照面，也想起了昨晚从旧箱底翻出的那张初中毕业照。照片上那个总是低着头、躲在人群角落的安静女生，与眼前这个沉浸在创作中的、带着些许书卷气的大学生，影像缓缓重叠。

她画的是什么呢？他有些出神地想。是街景？还是匆匆的行人？

林星晚似乎感受到了注视，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隔着玻璃窗和一段街道的距离，短暂地交汇。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了素描本，对他微微颔首，脸上浮现一丝浅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红晕，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沈照野也收回了目光，心底那丝莫名的波动很快平复下去。他转身拿起抹布，开始像往常一样擦拭柜台。也许她只是恰好在附近写生。他并没有将这次短暂的“对视”放在心上。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林星晚合上的素描本里，最新的一页上，并非街景或行人。

纸上用细腻而传神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柜台后的侧影。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神情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寂寥和专注，指尖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台面。窗外的夕阳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整个画面笼罩在一种安静而略带忧伤的氛围中。

林星晚快步走远，直到拐过街角，才放缓脚步。她低头翻开素描本，看着刚刚完成的那一页，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轮廓。

她记得他。初中时那个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的男生沈照野。他们同班三年，说过的话却屈指可数。那时的他，像一座沉默的孤岛，而她则是另一座更不起眼的小岛，彼此隔着遥远的海域，从未想过靠近。

那天在大学画室遇到叶知微，听她提起“随光小铺”和那位年轻的店主时，她心里就隐约有了猜测。直到亲眼在店外看到他，那种熟悉的、沉浸在自身世界里的疏离感，让她几乎可以肯定。

但他似乎并没有认出她，或者，并不想相认。

林星晚能理解。初中那段时光，对很多人来说或许充满欢笑，但对她和沈照野这样的人而言，可能更多的是无法融入的尴尬和想要隐藏自己的局促。那些回忆，并不总是值得主动提起。

她合上素描本，将那一页悄然翻过。有些相遇，或许只适合安静地留在画纸里，成为一段无声的注脚。

与此同时，沈照野已经擦完了柜台。他直起身，望着窗外彻底沉下的夜幕和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轻轻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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