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忘川

初夏，夜晚。

南市，缥缈阁。

白姬、元曜坐在后院的廊檐下，一起闲聊赏月。

临近端午节，白姬一边与元曜闲聊，一边拿了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编织成细巧的彩索。

这种细巧的五彩索名曰“长命缕”（1），五色代表了金、木、水、火、土五行，是端午节时用得着的驱邪迎祥的小物件。

今年端午节是缥缈阁迁回洛阳的第一个端午节，白姬打算趁着节日，送给神都的老朋友、老熟客们粽子和长命缕，以表达深厚的情谊。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告诉这些熟人们，缥缈阁迁回洛阳，大家可以来买东西了。

为了让长命缕具有龙王特色，白姬花了一点心思，她在每一条长命缕上都编入一粒海珍珠，两颗彩色贝壳。——珍珠和贝壳是白姬临时让囚牛从海中送来的。

端午节的礼物不能只有长命缕，还得搭配上粽子。

因为送礼的对象大部分是非人，它们也不是真的喜欢吃粽子，有些甚至都不会吃人类的食物，白姬本来打算在集市上随便买一些粽子，凑合着送礼。

但是，离奴不答应。

离奴在《人面兔》事件中，跟胡十三郎学会了包粽子，自认为学得还不错。  可惜，端午节一年只有一次，白姬也不送礼，小黑猫一直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手艺，这一次好不容易白姬要送礼，它一定要亲自包粽子，让大家尝尝它的手艺。

小黑猫忙忙碌碌地在月光下晾晒箬叶，浸泡糯米。

元曜也没闲着，他在一大堆珍珠与贝壳里挑选出圆润的珍珠和完整的贝壳，并且用凿孔的器具给珍珠和贝壳凿孔，以方便白姬将之编串入长命缕。

元曜一边挑选彩色贝壳，一边道：“白姬，长命缕真的能让人长命百岁吗？”

白姬笑了，道：“怎么可能？轩之，如果长命缕真的能让人长命百岁，那古代追求长生的帝王们也就不用大费周章，劳民伤财了。他们直接把自己身上缠满五色丝线，就能长生不老了。”

元曜问道：“那长命缕有什么作用呢？”

白姬想了想，道：“其实，没有什么作用，长命缕不能拿来治病防灾，甚至连驱妖避邪的作用也基本没有。我们非人不仅自己编织长命缕佩戴，还会学人类一样，互相赠送呢。”

望着正在编织长命缕，并打算拿之送礼的龙妖，元曜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离奴听了，道：“主人，长命缕还是有用的。离奴小时候，有一年爹生病了，它佩戴了二舅编织的长命缕，就康复了。”

白姬笑道：“离奴，世界上有一种情况叫巧合。你父亲不佩戴波罗蜜禅师编织的长命缕，也会康复的。”

离奴挠了挠头，道：“是这样吗？”

元曜道：“白姬，如果长命缕没有用，那人与非人为什么会代代相传它能祛病防灾呢？”

白姬笑了，道：“心灵的寄托，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比如，离奴的父亲，它生病了，虽然病在康复，但它心灵迷茫虚弱，不确信自己能不能痊愈。这时候，波罗蜜禅师送它长命缕，它确信长命缕能祛病防灾，对康复有助益。于是，它的心灵就不再迷茫虚弱了，病也就很快地好了。病好之后，离奴的父亲认定自己康复是长命缕的功效，告诉了离奴。离奴也就相信了。而那些病入膏肓，佩戴长命缕还是死亡了的人与非人，他们也不会控诉长命缕没有作用，而是认为死亡已至，天命如此。于是，世界上流传的，都是长命缕能够祛病防灾的‘奇迹’。”

元曜感叹道：“人心还真是神奇。这么来说，只要相信什么，什么就能成真吗？”

白姬摇头，笑了。

“相信是一回事，事实是另一回事。人心有正面的奇迹，也有负面的奇迹，人与非人的心中都有一道屏风，隔开了正面与负面，负面之中隐藏着最私密的部分。为了相安无事，大家从来不去触碰别人内心的屏风。为了正常生活，人们也从不去推倒自己内心的屏风。”

元曜听了白姬的话，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离奴听不懂，也不在意，它的内心没有那一道屏风。

“主人，书呆子，送礼的粽子是包甜的，还是咸的？”

离奴苦恼地问道。

“甜的。”

白姬道。

“咸的。”

元曜道。

“到底是包甜的，还是咸的？”

离奴挠头，问道。

白姬道：“送礼的东西，肯定是甜的合适。做成跟集市上卖的甜粽子一样，里面包一些蜜枣，就很好了。”

元曜道：“白姬，这长命缕你编织得很有大海的特色，又是珍珠，又是贝壳，那粽子应该也跟大海搭配，才比较适宜。小生听说，海水是咸的。”

白姬噗嗤一声笑了，道：“轩之，你不能因为海水是咸的，就把送礼的粽子也做成咸的。咸的粽子，恐怕大家吃不惯。”

元曜道：“小生是这么考虑的，甜的粽子很普遍，大家过节应该能收到不少，吃到不少。而咸的粽子比较少见，再搭配上你的珍珠贝壳长命缕，更能凸显出你是海中之龙的这一特色。”

白姬有些被说动了，正在沉吟。

“笃笃——笃笃笃——”

寂静的夜里，传来了敲门声。

离奴竖起了耳朵，道：“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客人。”

白姬回过神来，笑了。

“先不说甜的咸的这个事情了。轩之，去开门吧。”

“好的。”

元曜站起身，放下衣袖，去外面开门。

元曜拿着一盏油灯，一路穿过廊道、里间，经过安静的大厅，走到了大门边。  按照元曜以往的经验，深夜上门的客人，大部分都是非人，这些非人还很可能有着恐怖的外形，即使小书生内心接受了，但还是不免会受到视觉上的惊吓。

元曜深吸一口气，做好了看见恐怖非人的心理准备，才打开了店门。

店门外，死巷中，缥缈的白色夜雾之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身形瘦弱，穿着一身荷叶绿罗裙，挽着红绡团花纹披帛。她梳着单刀髻，皮肤白皙，面容清丽，仿佛一纸婀娜的美人剪影。

绿衣女子不知所措地站着，她的眼中充满着迷茫。

元曜定睛望去，女子的绿罗裙下，露出了一截壁虎尾巴。

深夜造访者，果然不是人类。不过，还好，这只壁虎女妖外形不是太恐怖。

元曜礼貌地道：“姑娘深夜造访缥缈阁，有什么事吗？”

绿衣女子道：“我……我想委托白姬一件事情。”

元曜道：“请进，白姬在里面。”

绿衣女子失魂落魄地走进缥缈阁。

里间中，为了待客，七枝铜灯已经被点燃了，照得里间灯火通明。

河图洛书屏风后，白姬跪坐在青玉案边，绿衣女子跪坐在白姬对面。元曜站立在一边，离奴忙完了晾晒箬叶，也在贵妃榻上蹲着小憩。

白姬望着绿衣女子，笑道：“你是想买什么东西，还是有什么诉求呢？”

绿衣女子怯生生地道：“白姬大人，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来缥缈阁，是想来拜托您一件事情。大家都说，您无所不能，可以实现大家所有的愿望。”

白姬笑道：“这种说法太夸张了，我又不是神佛，怎么可能实现大家所有的愿望？而且，即使是神佛，也不可能实现三千世界，芸芸众生的所有愿望。不过，你有什么诉求，倒是可以说一说，只要我能够做到，一定会帮你解决。前提是，你能够付出相应的代价。”

绿衣女子连连点头，道：“银子我有的。白姬大人，请您接受我的委托，替我洗清冤屈。”

白姬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绿衣女子想了一会儿，才道：“事情有点复杂，我先说得简单一点吧。我与四个好友义结金兰，相伴而居，亲如一家人。我们住在邙山之中的大宅里。大姐是蛇，二哥是蝎子，我是老三，名叫忘川，如您所见，是一只壁虎。四弟是蜈蚣，五弟是蟾蜍。”

黑猫本来在贵妃榻上闭着眼睛养神，一听这话，睁眼笑了。

“这不是人类说的五毒（2）吗？你们五个毒物是怎么凑一起义结金兰，还住一起的？”

元曜急忙道：“离奴老弟，休得对客人无礼！”

绿衣女子回答道：“就是因为我们被人类称为五毒，所以才惺惺相惜，结伴住在一起，以求自保。”

白姬道：“忘川姑娘，然后呢？”

因为被离奴岔开话题，忘川一时接不回刚才的思路，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茫然地道：“五弟被杀了，他们都说是我杀的。可是，我没有杀五弟，我是无辜的。但是，他们都不相信我，我也没办法自证清白，所以我特意来缥缈阁恳求白姬您，请您去一趟邙山，找出杀五弟的凶手，为我伸冤。”

白姬道：“邙山啊，这活儿我接了。我是邙山侯，邙山本来就是我的封地，邙山里发生的事情，我管。”

元曜想了想，问道：“忘川姑娘，为什么大家会说是你杀了你五弟呢？”

忘川道：“因为我昏迷在五弟的尸体旁，手上身上都是五弟的血。我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也完全没有看见凶手怎么行凶，我只记得当时和五弟一起在河边修炼，我们一边吐纳月灵之气，一边聊天。不知道怎么，我就昏迷过去了。我是被大姐叫醒的，醒来之后，就看见五弟死了。”

白姬一愣，道：“这事儿倒是有点奇了。”

离奴道：“四脚蛇，是不是就是你杀了癞蛤蟆呀？”

忘川生气地道：“黑猫，我是壁虎，不是四脚蛇。我和五弟一向感情很好，没有矛盾，无缘无故，我杀他干什么？我觉得，肯定是跟我们五兄妹有矛盾的恶虎干的，它就住在我们府邸不远处的山涧石洞里。我恍惚记得我昏迷之前，依稀看见过一只老虎的影子。但是，我昏迷了，没有看见恶虎行凶，而且恶虎没有理由只杀五弟，不杀我，这说不过去。因为只有五弟死了，我却活着，所以我说我昏迷前依稀看见过恶虎，大家也都半信半疑，不肯相信我。”

元曜问道：“那，你们有没有去质问过老虎？”

忘川道：“那只恶虎跟我们五兄妹一向有矛盾，质问了它，它也不会实说。问了跟没问一样，我一直怀疑它。”

白姬道：“这个事情，凭空猜测没有用。今天太晚了，也不急于一时，我明天去邙山看看吧。”

忘川大喜，道：“太好了。我们五兄妹住在清溪涧，黑石洞，您去邙山一打听五毒幽府，就能知道。”

白姬接下了委托，忘川就告辞离开了，她说会回去通知其余三兄妹，一起在洞府迎候白姬。

忘川离开之后，白姬才突然醒悟了什么。

“轩之，我是不是忘记要报酬了？”

元曜笑道：“是的。”

白姬转念一想，笑了。

“没事，明天先去邙山看一看情况，再根据情况收取报酬吧。”

元曜叹了一口气，道：“这忘川姑娘也够可怜的，兄弟惨死，还被大家冤枉，想必很难受。”

白姬笑了。

“这只壁虎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息。”

离奴道：“主人，您明天真要去那个毒虫窝吗？快要端午节了，还是不要跟五毒走得太近比较好。”

白姬道：“都接下委托了，还是去一趟吧。大不了，佩戴上长命缕，以辟邪辟毒。”

元曜道：“白姬，你不是说长命缕没有辟邪的作用吗？”

白姬笑道：“轩之，我也说过，心灵的寄托，是很强大的力量。我们姑且相信长命缕能够辟邪辟毒，戴上长命缕，再去邙山吧。”

“我们？小生也要去吗？！”

“轩之当然要一起去呀。”

白姬笑眯眯地道。

于是，因为明天要去邙山，白姬、元曜就不再编织送礼用的长命缕，早早地去休息了。

注释：（1）长命缕：又名“续命缕”、“五色丝”、“长命寿线”等，是端午节吉祥物兼饰物，源于我国古代的五行观念，由古代文身之俗演变而来。

（2）五毒：蛇、蝎子、壁虎、蜈蚣、蟾蜍五种动物的通称。从战国时起，北方民间就认为“端午到，五毒醒”，中国民间流传习俗有端午节吃五毒饼，拿针刺五毒纹样，以驱邪祛病，祈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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