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遗玉02
顾星辰望着那些人,思索了片刻道:“ 不用刻意催促,这些房舍都是为他们自己造的,若是盖得慢了,耽误的是他们自己住宿,他们不会故意拖延,你多注意他们的人身安全便好。”
这时,不远处的工地上忽然传来尖叫,我们赶过去,只见一堆石块木材之间,许多人围了一圈,正面色不安地议论着什么。
我跟着顾星辰和那个将军走进人群中一看,不禁后背发寒———那块空地之上,是一具黑焦男尸,一看便是被圣血堂提炼圣血致死之相。
人群中胆子小的都吓得尖叫着跑了,胆子大的则围在一旁议论纷纷。
“黑焦男尸原来在汤国时有出现,怎么连这遗玉之城也发生此等恐怖的事情呀?”
“是啊,没想到竟是普天之下皆逃不过啊!”
“这可如何是好? 还让不让人活了? 汤国本来就又是虫灾又是饥荒的,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竟也躲不掉黑焦男尸的恐怖怪事。”
将军叫了个守在一旁的士卒过来,顾星辰问道:“ 这具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
士卒道:“回禀城主,刚才我们带人在此处搬运木料,木料搬开之后才发现下边竟藏着这么一具尸体。”
顾星辰双眉紧锁,命士卒们将那尸体清了,问那将军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将军躬身应道:“之前并未发现此等情况,这还是头一回。”
“查清这具男尸的身份,再带人在城内仔细搜查,如有可疑情况速来回报。”
那将军领命退了下去,我问顾星辰:“ 难道圣血堂现在已经潜入遗玉了?”
顾星辰望着数不清的城西流民,蹙眉道:“ 太多流民迁入,若是圣血堂的人混入其中溜进城内,也确实难防。圣血堂一向以血祭为旨,如今汤国虫灾、饥荒和叛乱之下,男丁锐减,大漠又遭毁灭,能让他们寻找血祭肉身的地方,只剩下遗玉和凉国了。”
我看着面前一个个陌生的面孔,不由得担心起来:“ 如今这么多外来男丁在此处建房,圣血堂的人若是换了寻常百姓的装束,那可真是难查了。”
“不过,圣血堂若要血祭,就必须要有血祭场地,我们可以由此入手来查。”顾星辰若有所思地说。
然而,一查半月过去,仍是一无所获,遗玉之城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出一块像是被圣血堂用作血祭的地方来。
顾星辰因身体连续受创,已在密室闭关修炼,我倒是清闲了不少。
这日夜间,忽有守城士兵前来禀报,说是城西又现焦黑男尸两具,顾星辰正在密室中闭关不能打扰,我便和肖羽一同来到城西查看。
第二次出现黑焦男尸,城西流民开始慌乱起来,围观的人们脸上纷纷流露出惶惶不安之色,都在担心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
这一次黑焦男尸仍是被遮掩在一些杂物之下,我和肖羽在周边搜索了好大一圈,并没有发现像是作为血祭的场所,我不由得惊奇道:“按理说如今遗玉巡防布控如此严密,圣血堂若是再行血祭之事,很难不被发觉,而且这血祭地点当是离此不远,否则他们如何在巡城将士的眼皮底下把男尸运到此处呢?”
肖羽点头道:“ 正是如此,黑尸两次出现都在城西,他们的据点应当就在这附近,可是这一片已经搜查过多次了,根本没有一点头绪。”
我总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当夜,肖羽给城西将士安排好了巡查之事后,我便没同他一起回泯华庄,而是悄悄留在了城西。
我独自在城西转了一圈又一圈,除了一间间尚未完工的屋舍,以及睡得呼噜震天响的大片流民之外,并无任何特别发现。转着转着,我忽然灵光一现,找守城士卒借了一身男子便装换上,梳了个男子发式,又往脸上抹了些灰,然后偷偷溜进建房男丁们休息的大棚中,也靠在那儿假装睡觉。
过了不知多久,大棚里的人都睡着了,这时,棚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的心顿时紧张地怦怦跳了起来,又不敢睁眼,只能半眯着眼睛悄悄观察,只见门帘轻轻晃动了一下,却并没有人进来。这时,一个小小的管子伸进门帘的缝隙之间,我心里一咯噔,想要屏住呼吸却已晚了,脑子一蒙、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昏睡中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我猛地惊醒过来,看到的景象震惊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我的前面站着至少几百号人,每个人手中都握着把刀,我正惊呆在原处,身边忽然走来一人,扔了把刀到我面前:“赶紧起来,要开始操练了!”
我忙捡起那刀站起身来,学着这些人的动作跟着比画起来。操练了好一会儿,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之际,领头那人终于叫了声停,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走到最前方的高台上,慷慨陈词道:“ 汤王无道,治国无方,除了打仗之外一无所长。大汤如今苟延残喘,民不聊生,若非如此,我们都绝不可能流落到此成为流民。我们的父母兄弟饿死的饿死,战死的战死,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吗? 你们要不要跟我杀回去? 推翻汤王,让大汤变成我们的天下?”
众人激动地齐声高呼道:“推翻汤王! 推翻汤王!”
台上那人又道:“昭昭日月,佑我泷军!”
台下众人跟着一起喊道:“昭昭日月,佑我泷军!”
我心中大惊,泷军? 难道台上那人就是泷州叛匪? 那匪首原来竟真的逃到遗玉来了? 我踮起脚尖想要仔细看看那人长什么模样,无奈前面一群大汉遮遮挡挡,又离得老远,终是没能看清那人的脸。
心中正在焦急之际,队伍两侧又走来几人,各掏出一根细竹管吹了起来,我正想问一问旁边的大哥这是在作甚,不料两眼却突然一阵发黑,竟又晕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天还没亮,我看了看周围,自己仍是置身在之前那个工棚中,棚子里躺着的都是刚才操练的那些人,我一时有些蒙了,也不知夜间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梦境。
我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大棚,外面像这样的棚子共有数十个,全部整齐地排列在城西旷野之上,我一路走过,只见值守的将士们都睡得很沉,竟没有一个是醒着的,我上前去将他们摇晃了一番也没能将他们摇醒,只是继续打着呼噜死睡。
我心头升起疑云,这一切太奇怪了,这些将士全部睡得这么死绝对是不正常的,看来刚才我经历的那一场操练很可能确有其事,并非我在做梦,可是这么多人是怎么被弄到那个巨大的房间里去的? 又是怎么被弄回到工棚里的呢?
一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到泯华庄后才知道顾星辰和柳小蓝都被尊主叫出去办事了,肖羽则带着巡城将士在继续搜查圣血堂的下落。
我左思右想,昨晚的发现十分重要,绝不能就此将这线索断了,顾星辰他们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也不能在此干等。
于是我将自己仔仔细细地乔装成男人模样,还找了个假胡子粘上,以至于走出泯华庄时,与我擦肩而过的豆婶都没认出我来,举着手里的洗衣棒追着我一路喊打。
好不容易躲开豆婶的追打,等我来到城西时,男丁们已经起来盖房子了,我趁他们不备抱起一块木头悄悄混了进去,接木料的男人瞧了瞧我,好奇道:“小兄弟,你是新来的吧? 我好像第一次见你。”
我压低嗓音点点头道:“我是前几天才来的,跟大伙儿还不熟。”
他小心地望了望四周,悄声道了句:“昭昭日月……”
他说完这四个字便不作声了,只是警惕地盯着我,似在等我回答。
我想了想,这四字正是他们昨夜喊的口号中的上句,于是我便接了下句:“佑我泷军。”
他闻言放心地笑了,拍拍我的肩膀道:“ 好兄弟,好好干吧,我看你年纪不大,跟着泷王一定不会错的。”
我听他这话,当是了解些内情的,于是更加勤快地帮他搬运木料,午休时,又将自己大半的饭菜都让给了他,很快取得了他的信任。到了傍晚休息的时候,我装作迷茫地问道:“ 大哥,你别笑话我孤陋寡闻,我原先住在汤国的穷乡僻壤之中,对外界的事一点都不知道,夜里跟着大家喊的那些话,我一句也没听明白,你能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那人闻言有些得意道:“泷王,你知不知道?”
我故作蠢笨地点头道:“龙王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东西南北四海中的老龙王吗?”
他闻言笑得前俯后仰,直到笑出了眼泪来,才抹着脸道:“ 哎哟,小兄弟啊,不是哥哥我说你,你可真是井底之蛙呀! 怎么连泷王都不知道呀?”
我傻里傻气地摇了摇头。
他小声说道:“汤国的泷州你总知道吧? 泷王,就是泷州起义军的大王,大家都叫他泷王。你别看他出身农家, 其实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我面露十二分感兴趣的神情:“你能跟我说说关于他的事吗?”
那人正了正面色,说道:“ 在汤国,如今处处灾荒,尸横遍野。要说在闹虫灾之前吧,汤都的人还有点好日子过,其他地方早就民怨四起了,像咱们这样的农人,除了干着急,还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人家泷王就是不一样,听说他家里父母双亲早就饿死了,兄长又被征兵上了战场,多年没有音讯,后来他家乡闹了饥荒活不下去,他便揭竿而起,一个泷州便有几千人响应他的号召,追随他一路所向无敌地打到了都城门前,把汤王都逼出来了。”
我心中唏嘘,这造反的也是被逼无奈,为君者,有的是能力不足不善治国,有的是德行不正无视苍生,可不论是哪一种,对苍生来说便是灾难。
我又问道:“他们既有难处,为何不向当地官吏求助呢? 如此贸然造反,可是杀头大罪啊!”
那人苦笑道:“ 求助那些当官的? 他们才不管我们的死活呢! 如果他们真的会帮我们,谁愿意冒死跟着当叛军呢? 咱们啊,都是走投无路,除了拼死一搏,别无他法。”
我又劝道:“但既然来到了遗玉,便是一个很好的栖身之所,为何还要再起兵造反呢?”
他叹道:“小兄弟啊,你真是太年轻了,目光看得不长远啊! 我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跟着泷王从汤国辗转而来的。你想想,这遗玉之城山高水远的,咱们在这儿只能算是一批流民,难道还真的在这儿待一辈子不成? 汤国才是我们的故土,只要推翻了那只知打仗不知百姓死活的汤王,只要拥立泷王登基,以后就一切都好啦!”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万没想到在汤国百姓心中,白隽竟是这么一个治国无方的王。看起来这个叛军匪首倒并非强拉人头,而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对于白隽而言,这个泷王还真是个很大的祸患。
我将自己领到的一个烧饼递给那人,又问道:“ 大哥,那你可知我们晚上都去了哪里? 又是怎么回到工棚中的? 天天这么倒腾,我实在是头都晕哪。”
他一边喜笑颜开地啃着那个烧饼,一边低声道:“ 这个是泷王为了大家的安全特意安排的,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呀,就别多问了,只要记得一心追随泷王就好,他日待泷王一统大汤,咱们这些人可全都是开国功臣,都要封疆封城的!”
一名监工从旁走过,见我们坐着闲聊,便催促道:“ 吃完了没? 吃完了赶紧起来干活了。”
我们连忙站起身来, 那人朝监工应道: “ 是滴, 是滴, 我们这就过去。”
他的口音很是特别,把是的是的说成了是滴是滴,也不知是何种方言。
到了夜间,我提前留心着门帘的动静,待到那个神秘的管子又伸进来时,我忙闭气等待,怎奈那吹迷药的人一吹便是许久,我终是无法坚持,还是被迷药迷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果然又一次身在那个巨大的房间里,跟着一众男丁叮叮当当地再次操练一番后,空气中又飘来一股药味,我心道一声不好,紧接着又同众人一道被迷晕过去,再次被送回了工棚之中。
第二天早上,我无奈地和大家来到工地,又开始了一天的活计,虽然我是个修炼之人,但这样连续不停地干着体力活,夜里又跟着操练不能睡觉,我只觉又累又乏,想要找个机会偷睡片刻,身边却总有男丁盯着,他们好像怕人溜了似的,竟比监工的将士们看得还紧。
我正打着哈欠搬运木头时,不远处有人惊叫起来,竟是又出现了黑焦男尸。前日那人在旁拍拍我的肩膀,小声道:“ 小兄弟,既入了泷军,就千万别想着叛逃,否则呀,这就是下场。”
我心中一惊,万没料到遗玉之城出现的黑焦男尸竟然是这样来的,如此说来,那泷王已与圣血堂扯上瓜葛了。
本来我打算今日便寻个机会溜了,但看目前的情况,已经追查到了这一步,我还是应当继续潜伏下来,顺藤摸瓜地查下去,如果真的找出了那个泷王或者是圣血堂的据点,也算是帮了顾星辰的大忙。
可是我这脑袋瓜子琢磨了半日也没想到个好办法,天天夜里跟着他们耍耍大刀并没有一点用处, 眼见着一天很快过去,又到了晚上,这一次我找了个拉肚子上茅厕的借口,提前溜了出去,在离工棚不远的地方躲了起来。
到了夜间,几个人影从黑暗中闪出,分别凑近那些工棚,应是吹迷药的人到了。这儿四处皆是旷野,没有能藏身的地方,我便没有贸然过去,想再等上一等,看看他们会把那么多男丁运到哪儿去,结果这一等便是许久,我掐算着时间,按理说已经吹过了迷药,又过了这么久,早就该开始操练了,可是工棚却一直没有动静,委实不太对劲。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工棚,里面很是安静,一点声响也没有,我悄悄掀开门帘一瞧,不禁呆住,棚内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我忙将这一片的数十个工棚一一看过,竟全是空无一人,所有男丁犹如人间蒸发,连那些吹迷药的人也不见了影子!
这也太蹊跷了,刚才我明明一直在外盯着,并没有看到这些人出去,他们到底去了哪儿呢?
这时不远处传来些许动静,我忙奔向那处,远远只见一个人影正向城外飞掠而行,那人一身白袍,像是无脸人,我连忙紧跟其后,然而那人轻功在我之上,跑着跑着便将我甩得越来越远,渐渐再看不见。
耳边传来哗哗的水声,是碧澜江。我飞奔过去,沿着江畔又搜索一番,一马平川的旷野之上,再寻不见一个人影,我只得又回了城西的工棚。
这时天已蒙蒙亮,棚子四周仍见不到有人走动,我再悄悄靠近棚子一看,里面的人又尽数回来了,全都在地上呼呼大睡。
过了不多时众人便醒来了,我思来想去,觉得关键还是在那些工棚中,虽然我没见到那么多人是怎么回到棚子中的,但是他们消失之前,确实没有一个人从棚子里出来,看来那些工棚里是有文章的。
挨到傍晚时分,等那些男丁都去吃晚饭了,我偷偷溜进工棚中,在里面四处查找。既然那些人凭空从棚中消失,那么最大可能便是这些棚子里修有地下暗道,但是这里的地面空空荡荡,一眼便能望个干净,根本没有任何暗门之类的东西。
这时,外面传来男丁的声音,他们正在朝这个工棚靠近,我便溜到角落里躲了起来,慌乱中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只觉脚下突然颤动起来,竟是整个地面向下沉降,待降到底部时,头顶上又有一大块板平移过去,将空出的地面再次合拢,不留一点痕迹。
四周黑漆漆的,很是安静,我没带火石,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过了一会儿,远处现出一点烛光,我便小心翼翼地向那烛光走去,那儿有两人并肩缓缓地走着,边走边低声说着话,这两人一个赤衫一个黄衣,黄衣人称赤衫人为圣使,赤衫人则唤黄衣人为泷王。
没想到我阴差阳错竟真的找到了泷王。四下太过安静,为防止他们发现,我只是远远跟着,不知走了多远,前路明显变窄了许多,看起来是一条能容四五人并行的地道。又走了许久,他们在前面停了下来,不知开启了什么机关,前方出现了一个出口,斜向上通去,我远远跟着他们又从那出口到了外面,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碧绿清波。
碧澜江。
这个密道竟然通向碧澜江边!
这时,斜侧旁忽有一丝异动,我急忙侧身避过,是一枚小小的暗器。
这一番动静最终惊动了前面那两人,他们一齐回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这一片江边没有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唯独朝着遗玉方向有一小片树林,我向那树林飞掠过去,身后有三人紧追不舍,道道暗器从身后频频射出。我好不容易跑进了树林中,那两个从密室出来的人已追到身后,两双拳掌紧逼而至,我此趟潜伏没带未央,只得跟他们空手以搏。
打了一阵之后他们未能将我制住,那赤衫人便从身后祭出两面猩红色大旗来,旗间蹿出一个巨大的黑色骷髅,正是圣血堂的邪法!
我忙将凤骨笛祭到身前,闪动着银光的巨大仙符骤然爆出,周遭地动树摇,道道白芒疾射而出,同那黑色骷髅撞到一处时,激荡开来的强烈真气冲向四面八方,林中如同狂风大作一般呜呜作响。
相持一番后,我同那赤衫人俱被弹开几丈远,我转身疾奔,身后诡异的暗器仍如影随形,我边躲避边跑了一阵之后,前方忽然有一人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停在我面前的半空中,阴森而又毫无表情的面孔微微朝下俯视着我。
无脸人!
他怪异的声音再次从空中传来:“竟然是你,赎罪者。”
我一见是他,心中又气又急,朝他大喊道:“ 没错,是我,这次你又想干什么? 你害了汤国和大漠还不够吗? 为什么又要来害遗玉?”
无脸人呵呵笑了起来:“ 我哪里要害遗玉了? 我若真有心害遗玉,你觉得现在那城里能如此平静吗?”
我被他说得一时噎住,想了想又道:“ 可是你只要出现,就一定不是好事,这城里都是些可怜的流民,你不要再害人了!”
他冷笑道:“瞧你把我说得像个扫把星似的,我没害他们,我只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去做他们以前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罢了。
倒是你,天天东奔西跑的,为这些蝼蚁连命都不顾,不值得啊! 你还是乖乖地做一个观众,等着看好戏吧!”
他言罢衣摆微微鼓荡起来,一波气流恍如靡靡之音飘入我耳中,我只觉一阵眩晕,凤骨笛在我身后再结仙符,我咬牙怒视着无脸人道:“值不值得,你不懂!”
近日来虽然内功大有长进,但我心中也很清楚,这样的封天咒对于无脸人来说只是虚有其表而已,可我不能束手就擒,我要争取机会逃脱,把这一切告诉顾星辰。
凤骨笛在我身后爆出白芒,如电光剑雨向无脸人射出,将周遭一切映照得如同白雪,瞬间将无脸人吞没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之中,那一片白芒中却安静得出奇,没有任何动静,我有些疑惑,正在仔细探察无脸人的气息时,一张白森森的面具忽然乍现在我面前不过半步之遥,吓得我差点从半空跌下地去。
他冷笑一声,面具后面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直视着我,封天咒祭出的盛大白芒还在他身后闪烁,他却毫发无损地从其中逃脱出来,那张没有脸的面具显得越发诡异和恐怖。
我背后一阵发寒,想以最快速度向后躲开,却发觉身体已不能动弹,无脸人的声音近在咫尺:“ 别折腾了,好戏很快就要上演,作为封天咒的唯一传人,也只有你才有资格与我同赏,所以,不要乱跑,乖乖跟着我看戏去吧。”
一只冰凉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心中一阵惊悚,想要逃脱却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无脸人将我带到了遗玉城外的孤峰顶上。
这孤峰便是之前顾星辰与白隽对战之处,是遗玉附近的最高点,在此可将全城一览无余。无脸人伸出手,那手骨节分明,苍白而又修长,他食指指向安逸如常的遗玉之城,说道:“ 到底是我害人,还是他们自作自受,赎罪者,你就在这儿好好看清楚吧!”
初冬的风吹在脸上很凉,我却一点也察觉不到冷,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不知道无脸人到底想让我看些什么。空中云起云落,天光青白交替,变幻莫测的云天之下,城中看起来一片安宁祥和,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入夜,城中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灭了,街道上只剩下打更的更夫和巡逻的士卒,城西的工地上,所有人都已在工棚中歇下,耳边只有碧澜江的水声和呼呼的风声。
我心中忽然一紧,工棚? 那工棚里暗藏机关,可将所有男丁运到地下,而那地下又有暗道通向城外碧澜江边,难道泷王要带那些人从暗道出逃? 这就是他们的回汤之策吗? 可如果仅仅如此,对遗玉倒也并无什么危害,只是又要引发一场汤国的平乱之战了。无脸人把我带到这孤峰之上又能看见什么呢?
夜深了,江边忽然亮起火把,一队队男丁从江边的暗道出口走了出来,那队伍走了很久,足有几千人之多,全部队伍走完之后,有几人留在暗道出口,不知引动了什么机关,只听一阵闷响,暗道出口轰然爆炸。
紧接着,我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可怕事情发生了。那出口爆炸塌陷之后,竟然引发了碧澜江的江堤一同崩塌,远远望去,江边突然缺了一个口子,滚滚江水顿时决堤,从那缺口呼啸着奔涌而出,顺着暗道一路倒灌至遗玉城中。
大水犹如吞山巨兽,瞬间从城西的地下轰然冲出,刚刚还安宁静好的一座城,只在片刻之间便被汹涌而至的江水淹没,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我又怒又急,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动也不能动弹,无脸人在我身旁平静地道:“你瞧,这就是人心的贪婪,我给了那泷州匪首一个重整旗鼓的机会,让圣血堂救了他的命,又帮他出了个这么好的计策,让他能在遗玉扎根,重新召集人马,可是他呢,却生怕会被那遗玉城主阻拦,于是偷偷摸摸把江堤给算计了进去,就为了一己私念,不惜水淹遗玉,毁了这个救了他的地方。”
我听得如坠冰窖,之前还以为一切都是无脸人在捣鬼,万没料到这滔天惨剧竟由那泷王一手策划。无脸人在我耳边继续说着:“ 看到了吧,赎罪者,这些人,都该死!”
我怒道:“你明知道他要倒灌江水,你明明可以阻止他的! 你纵容他行凶,见死不救,你和他是一样的恶魔!”
无脸人冷笑道:“ 我见死不救? 这世道又何曾救过我? 我便是做了恶魔又如何?”言罢他忽然飘至空中,在一串怪笑声中消失不见。
下了孤峰之后,我四处寻找顾星辰,最终在我初次见到他的那座山上找到了他。
这是城中唯一没有被江水淹没的地方。凛冽的北风吹着漫山遍野的星辰花,淡淡香气飘散在冰凉的空气中,却只让人觉出无比的寒意。
两个人影一站一跪,正在随风摇曳的星辰花间相对,尊主的声音犹如低沉的洪钟,字字如雷震彻我心。
“辰儿,还记得你名字的由来吗?”
“星辰复,恢一方。师父赐名,殷殷期望,永不敢忘!”
“很好,为师当初写下那块匾额,便是为了日日提醒于你,莫忘过往,莫畏将来。如今天罡倒行,生灵涂炭,你的身份是否将会暴露,也无须再去顾虑。一百年来,你的潜心苦修和千锤百炼没有白费,今日,该是你出手的时候了!”
我心中巨震,万没料到题写密室中那块匾额的崇南子竟然就是顾星辰的师父。我一直以为顾星辰与汤国颇有过节,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与这位汤国前朝国师竟是师徒关系。
跪在地上的顾星辰背影有些许萧瑟,他乌黑的长发在身后飘舞,风吹来他恍如天籁般的声音,那声音沉沉道:“徒儿领命!”
他起身朝我这边走来,对我轻轻道了句:“ 走吧。” 我向不远处立在星辰花间的尊主行了个礼,便随着顾星辰转身离去。
到了山边,下面便是波涛汹涌的江水,遗玉之城的大小屋舍都已尽数被水淹没,人们哭喊着向房顶或其他高处攀爬。我看着这一片汪洋,只感到心中满是绝望,不知如何挽救这一座被洪水猛兽吞没的城池。
前方几步之遥的顾星辰立在风中,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过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不要害怕,如果我有何不测,你不要挂念,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便好,他日若遇难处,可找凉国四位庄主帮忙,他们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我被他一席话说得陡然一蒙,不禁道:“主人……”
他的背影顿了一顿,又沉沉道:“ 上次你问我,你十岁的时候是否真的来过焱山,是否在那时候就见过我,我现在告诉你,是,你十岁的时候,我们就见过,你真的来过焱山。”
不知为何,听他说到这些,我忽然胸中一痛,眼睛也模糊了起来:“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些?”
风有些大,有些冷,他沉默了片刻。
“云儿,今日之后,若还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我重重点头:“嗯!”
冷冷的山巅之上,一股强大的真气忽然从顾星辰周身迸出,那真气闪着幽幽蓝光,在山顶越旋越远,越散越大,竟渐渐覆盖上了整个遗玉之城的上空。晴朗的夜色之下,天际忽然传来隆隆闷雷之声,一道巨大的闪电乍现于天空,将空中的幽蓝映照出耀眼的银光,犹如漫天星辰洒落人间,那漫天星光忽而旋转起来,愈旋愈猛,愈旋愈烈,片刻之间竟已如一道通天飓风,由山巅直入云霄。
顾星辰周身被蓝光映照得雪亮,他的长发在空中翻飞如舞,衣衫在风中猎猎飘动,我在他身后被那惊天动地的飓风冲击得站立不稳,不得不蹲下拼力稳住身体才未被掀翻。
一瞬间,整个山体都颤动起来,天际云端发出的低吼犹如龙吟,他祭出的通天飓风猛然间向着城中呼啸而下,所过之处卷起淹没城中的滔滔江水,在蓝光大盛的飓风中越升越高,直将那些水流卷入天际云端。
云霄之上,响起隆隆雷声,又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开夜空,滚滚乌云忽然变得火红火红,犹如着了火一般,在空中奔腾了片刻之后,卷起满城江水的蓝色飓风渐渐消失,云上的火光也渐渐褪去,这时,漫遍城中的江水已尽数不见,只余下被洪水冲毁的屋宇楼舍,仿佛在提醒着世人,之前那一场江水倒灌并非梦幻。
我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切惊呆了,从没料想这世上竟有人能身怀如此移山撼海般的力量。我冲到顾星辰的前面眺望城中各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我回头一看,是顾星辰倒在了地上,我忙跑过去抱起他的上半身,大声地唤着主人,他却紧闭着双眼,没有一点反应。此时的他脸色惨白,毫无半点血色,连手都是垂在地上,恍若已经没有了生命力。
我颤抖着将手伸到他的鼻下,却探不到他的气息,我心中一沉,浑身瘫软,几乎要抱不住他,只觉陷入了巨大的惶恐和慌乱之中。
依稀记得他刚才交代过我,如果他有不测……如果他有不测我该如何? 我脑子像是空了一般,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刚才交代的话。
这时,尊主带着肖羽找了过来,他们当即将顾星辰送往灵枢谷。苏寒一见顾星辰的模样也是面色大变,不眠不休地为他救治了三天三夜。
后来,我向他询问顾星辰的状况,苏寒叹道:“ 此次挽救遗玉,顾兄所行之术本是他一生所修,不至于会倒下,只是因为他之前身中九头蝮蛇之毒,前不久又为了云姑娘祛毒一事而受天雷入体,身体连续受到重创,故而……”
还没等他说完,我大惊道:“ 给我祛毒不是引雷到我自己体内吗?
怎么他也受了天雷?”
苏寒摇了摇头:“你以为你是如何受住天雷入体之法的呢? 当日,顾兄见你执意要那么做,又怕你承受不住,所以,他自己当了引雷的第二道媒,第一道是那个式盘,天雷每过一道媒,杀伤力便会减低一分,这世上能作为引雷之媒的只有那式盘或是人体,但不能用两道式盘,否则再入人体便无效用了。顾兄为了保你性命,不惜以身犯险,承受了天雷穿体之痛啊!”
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苏寒给我祛毒的时候顾星辰会不见踪影,为什么我醒来之后苏寒说顾星辰身体抱恙需要调养,为什么肖羽说看见顾星辰身后一片焦红……
苏寒又道:“此次顾兄为救遗玉,耗尽了所有真气,如今我已尽力了,暂时只能保他一丝心脉,不知道他还能不能醒来。”
我眼前一片模糊,哽咽道:“ 只要能救他,无论要我如何都行,便是要将我的命拿去亦可。”
苏寒拍了拍我的肩膀,叹道:“ 云姑娘对顾兄能有此心便好,但如今,只能看天意了。”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灵枢谷的那条河边,静静地看着河水的清波,想起顾星辰那晚说的话,原来我的幻觉是真的,我真的在十岁时就到过焱山,我真的在那时候就认识顾星辰。可是那之前和之后又发生过什么?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焱山? 后来又为何会拜入九天门? 我到底是谁? 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忆起一切呢?
身旁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人,是尊主。他在我旁边停下脚步,河面上的清风从我们身边拂过,那风并不似外面的北风那般寒凉,吹在耳畔,仿佛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我正要转身给他行礼,他却抬手制止了我,我起身看着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人,他目光凝重,缓缓开口,将一桩旷世秘闻向我娓娓道来。
“旧历三十六年,汤国王族发生了一场惊天变故,汤国先王一家上下十八口死于一场大火之中,世人称之为镬汤之变。”
他目光沉沉地望向河面,继续说道:“那场大火确实烧死了十八个人,只不过,其中有个孩子并不是汤王的独子,在大火中丧命的那个男孩是老夫的儿子,而汤王白川的长子白谦,活了下来。
“我今天要告诉你的便是,辰儿,不只是遗玉城主,他的真实身份,是汤国的王长子,白谦。”
我心头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场大火中,年仅六岁的辰儿,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惨死在大火之中,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创伤。那场大火熏坏了辰儿的眼睛,以至于他到现在仍有眼疾。那场变故也在他心里种下了心魔,每当眼疾复发时他便会神志失常,失去所有功力。
“那场大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辰儿作为汤王唯一活下来的王族嫡系血脉,他肩上负着血海深仇,他的人生,不可能像常人那般随性。”
崇南子说到这里,转过身来注视着我,凝重地说道:“ 云姑娘,辰儿对你的心意我都看在眼里,我也知道你对辰儿并无半点不善之心,但是,对他来说,若心有所属,他便有了软肋,你如果真的关心他、希望他好,就不要成为那根软肋。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浑身的血液如若凝固了一般,崇南子的话句句在理,却又字字诛心,我不知道他最后说的这话为什么让我这么难过,但我心里清楚,他说得很对,顾星辰不能有软肋,孤苦如他那样的一个孩童,在幼年便遭遇那般惨烈的变故,这么多年能熬到如今这一步,是他付出了常人所不能忍的代价,如果我可能成为他前方道路上的绊脚石,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于是我重重点头道:“尊主说的云儿都明白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转身离去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回身问道:“ 云儿有一事不明,还请尊主指教。”
“但问无妨。”
“一百年前,家师九天掌门玄叶道长曾被歹人捉去伐魔大会,其后不知所终,此事尊主可有耳闻?”
他颔首道:“此事当年惊动天下,老夫断无不知之理。”
“家师曾在伐魔大会上留下八字血书,与遗玉之城有关,我之所以一直跟随顾星辰,便是因为想要解开这八字谜团。”
尊主侧首道:“哦? 竟有此事? 尊师留下的是什么字?”
“断祇何续,莫失遗玉。”
尊主闻言,面色大震,他转回身去长叹一声,随后竟向着空中躬身长长一拜,道:“崇南子拜谢玄叶道长!”
我诧异道:“尊主何出此言?”
他起身幽幽言道:“想当年,老夫与尊师也算是老相识了。镬汤之变后,我带辰儿隐姓埋名建立遗玉之城,与尊师多年没有再见,直至有一次与他偶遇,他猜到了辰儿的身份,当时他向我求证,我回答他的,便是这八个字。”
我大惊:“原来是这样!”
尊主点头道:“ 断祇,指的是断失的王族血脉,说的便是辰儿。当时尊师想要举九天之力帮助我们,我却不愿拖累老友,故而谢绝了。他在出事前留下那八字血书,其实是为了把此事告诉九天门弟子,他这还是想帮我和辰儿啊! 惭愧,惭愧!”
一切仿佛冥冥中注定,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解开了师父的血书谜团,如今确实再没有任何理由留在顾星辰身边了。
我离开的那天,顾星辰仍在昏迷之中。那时候,苏寒将他放在灵枢谷的冰草中,让他吸收冰草的灵气。天光从谷中茂密的参天大树枝干间洒落下来,柔柔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苍白而又消瘦,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惊为天人。我看着他微蹙的眉毛、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睫毛、轻阖的嘴唇,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很想伸手一一抚过,但尊主的话犹如洪钟时时在耳边敲响,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脑中关于顾星辰的记忆一幕幕重现。儿时,他将我从河中救起,把我背走;在焱山上,他带我奔跑嬉戏,在巨石上刻下我们俩的小人像;重逢之后,在遗玉城外的星辰花间,他酩酊大醉地拉住我;我在玺华宫逗留了十二日后,他霸道地将我带走;在焱山,他教我习武,赠我未央;在羽山,他为了救我而被九头蝮蛇咬伤;在中秋灯会,他吃醋地收了别人赠我的小糖人;在灵枢谷,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拉着我跳入河中,给我渡气;我要留在白隽身边不愿走时,他伤痛黯然地离开;我坚持要用险招祛毒时,他默默为我当了天雷的引媒;在遗玉的山上,他最后没来得及说出的那番话……
我忽然领悟到,一直以来,都是他在默默地为我付出,而我只会给他闯祸惹事,招来各种麻烦。他若不是因我而中九头蝮蛇之毒,若不是因我而受天雷冲击,如今便不会这样生死不明地躺在这里。
我跪在他的身边,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袖,我小心地轻轻帮他擦了擦,向他拜别道:“主人,星辰哥哥,云儿要走了,都是云儿不好,把你害成这样,你对云儿的恩情,云儿无以为报,如今能为你做的,只有离开你了。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快快好起来,云儿祝你早日大仇得报,一生平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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