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杀冥顽不灵者立威,诛士林领袖之心
南京,秦淮河畔,烟笼寒水,画舫依旧。
只是往日靡靡的丝竹管弦与吴侬软语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秦淮河仿佛哑了,两岸悬挂的灯笼,透着一股纸扎般的死气。
最负盛名的“听雨轩”茶楼,顶层雅间被临淮侯府包下。
往日此处高朋满座,笑语喧然,今日却静得可怕。
雅间内坐满了金陵城顶尖的勋贵子弟与年轻官员,他们衣着光鲜却面色凝重,眼神中满是无法掩饰的焦虑。
空气中只有风过柳梢的沙沙声,与茶倌续水时细微的潺潺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名兵部武选司的郎中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干涩地开口:“诸位都听说了吗?松江府那边的血,还未干透。”
一言既出,如投石入死水。
一名侯爵世子接过话头,声音压得极低:“何止未干透!吾三叔的商队昨日刚归,言及江畔惨状至今夜不能寐。那几个带头的机头大户自以为人多势众,愚不可及!
京营只一个冲锋便将其踏得粉碎。自鸣金至收兵不过半个时辰,三百多颗人头就那么血淋淋地码在江滩之上。天子此举分明是告诉所有人,在他眼中,只有顺逆二字!”
他这番话点出了京营那令人绝望的效率,在座众人皆是勋贵武臣之后,对兵事并非一无所知,才更明白其中恐怖。
另一人,其父在都察院任职,消息更为灵通,他面带惊恐地补充道:“杀人尚在情理之中,最可怕者,非在松江,而在苏州之文震孟!”
“文状元!”此名一出,众人神情愈发凝重。
“然也!陛下未至苏州前,文状元还曾传信金陵盟誓,曰:‘朝纲沦丧,新法害民,吾辈当效法东汉党人,以死卫道!’其言铮铮。可结果呢?天子只召见他一人入行辕,密谈一个时辰。再出来时,他便……便成了‘江南经济清吏司’的急先锋!亲自带队清丈田亩,查抄隐户,比酷吏更甚!此举,非杀人,乃诛心也!”
“扬州更惨。”一个家里沾手盐引的勋贵子弟脸色惨白,“人言扬州二十四家总商富可敌国。可如今呢?陛下一份名单当堂点过,汪家、程家……皆是传承百年的望族,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抄没出的银子,据闻将两淮盐运司的库房都塞满了!天子之意,再明显不过!”
雅间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良久,作为此地主人的临淮侯世子李祖述缓缓站起身,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吾父闭门三日,昨日方才说了一句话:‘当今天子,有太祖高皇帝之铁腕,亦有成祖文皇帝之脾性。所谓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如今已不再是史书上的八个字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故而,诸位,莫要再想什么‘法不责众’,莫要再谈什么‘据理力争’。那都是自取死路。我等眼下唯一要思虑的,是如何……活下去。”
……
当整个南京城都笼罩在惶恐之下时,城东的魏国公府却沉静如水。
年过半百的魏国公徐弘基正立于书房墙前,亲手擦拭着一柄古朴的宝剑,其先祖,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佩剑!
“父亲!”其子徐文爵匆匆闯入,将听雨轩的惶恐与城中各家的举动一并汇报,忧心忡忡:“……各家都在想方设法蒙混过关。孩儿听说黔国公府、诚意伯府……都派人来问,我们徐家……打算如何应对?”
“呛——”一声清越的轻鸣,徐弘基缓缓将宝剑归鞘,仿佛斩断了世间所有的犹豫。
他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
“文爵,你看的是各家自作聪明的小算盘,而为父看到的是陛下的屠刀与天平。”
他缓步走到巨大的《大明舆图》前,手指从京师划到河南、山东,再点过松江、苏州、扬州,最后重重落在南京。
“你看,陛下这一路杀的是什么人?是冥顽不灵的蠢人,是自以为是的狂人,是罪大恶极的国贼!天子每举一次屠刀必先给过选择,是他们自己把陛下的善意当作了软弱!”
徐弘基收回手,负手而立,身形如松:“我们徐家世受国恩,与国同休。陛下如今设下顺逆两途,分明是要天下人自行抉择。我等岂能在那顺逆之间,去寻一条苟且偷生的门径?
不!我们徐家要做的是摒弃一切犹疑,以纯正之忠心,为这满城彷徨的勋贵亲手斩断那条通往逆途的杂念,为他们指明这唯一的一条生路!”
徐文爵被父亲这番话震得心神激荡,他怔怔地看着父亲沉静如渊的背影,脑海中,过去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如同潮水般倒灌而回!
“父亲……”徐文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敬畏与彻悟,“孩儿……明白了。”
徐弘基欣慰地点了点头:“明白就好!为父就是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徐家第一个拥护新政!我们不是因为今日畏惧陛下的屠刀,而是因为我们徐家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份忠诚!这份忠诚无关乎新法旧制,只关乎大明江山,关乎君臣大义!”
……
实际上,当魏国公徐弘基在一个月前将那本几乎毫无保留的家族账册与泣血陈情的奏疏送至应天府时,整个南京的权贵圈都在看他的笑话。
他们讥笑这位中山王之后胆小如鼠,自断臂膀,简直是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直至皇帝南下的消息如同一道道催命符,从松江、苏州、再到扬州接连传来。
扬州,二十家总商巨擘的核心族人被集体处决,近百颗头颅震慑两淮;苏州,三十家织造机头与丝绸大户被抄没,包括苏州织造局与浒墅关在内的六十多名官员太监人头落地;松江府更是血流成河……
合计近三百名在江南呼风唤雨的首恶人物与他们背后四十余个根深蒂固的豪门望族,在短短月余间,被皇帝以雷霆万钧之势,从这片富庶的土地上连根拔起!
这恐怖的数字和血腥的手段,终于让南京城里的勋贵官绅们幡然醒悟:徐弘基那不是在邀名,那是在用祖宗的基业,买全族的性命!
于是,金陵城内一场冰与火交织的畸形大戏轰然上演。
那些与国同休的顶级豪门反应最快,他们第一个抛弃了嘲讽,转而效仿徐弘基。
紧随其后,满城勋贵仿佛大梦初醒,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场纳册输诚的求生大赛。
各家府邸彻夜灯火通明,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管事们此刻焦头烂额,领着账房先生们通宵达旦地清点家资,赶拟那些辞藻恳切,情真意切的效忠奏疏。
谁都怕自己成为最后一个,谁都怕在皇帝的名单上落于人后!
……
只是,人心如渊,其深难测。
雷霆之威固然可畏,然一丝源自京师旧例的侥含之心却如阴沟里的鬼火,于某些自作聪明者的胸中悄然燃起。
临淮侯府内厅,家主李祖述正与几位心思活络的勋贵密议。
他们脸上的惶恐并未完全褪去,却又强行撑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得。
“诸位莫慌,”一个锦衣青年故作镇定地轻晃茶盏,“陛下在江南大开杀戒,杀的都是谁?是盐商,是织造商,是那些富可敌国却无根基的肥羊!可我等不同!”
另一人立刻心领神会,压低声音附和:“正是此理!我等是开国功勋之后,是与国同休的宗亲贵胄!你们忘了?在京师,陛下虽也清查,可除了几个不长眼的,何曾对我等勋贵下过死手?连徐国公不也只是申斥罚俸,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李祖述听到这里,嘴角勾起自以为是的微笑。
“所以,陛下的刀是要砍那些不纳税的商贾,是要敲打那些不知进退的士绅。而对于我等勋贵,他要的是一个态度,是一个服从的姿态!”
李祖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因此,全交,是蠢,是自断手脚,学了徐弘基的迂腐;不交,是死,是自寻死路,撞上陛下的刀口。不如……我等便交一本干净的账册上去。”
他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譬如,家中有良田万顷,便报个七千顷;商铺年入十万两,便报个六万两。留三成作底!既显得我们有诚意,不至于扎眼,又能保住大半家底。只要账目做得天衣无缝,陛下要的是态度,难道真有精力,为了我等勋贵身上这三瓜俩枣再动刀兵吗?”
这个基于京师事实的七分真,三分假策略,如同黑暗中的一点鬼火,瞬间照亮了所有人的贪婪与侥幸。
于是,一场更为隐秘的行动并行展开。
他们一边派人火急火燎地递交着感人肺腑的奏疏和那本详实无比的七分账册;另一边则暗中将家族真正的那些不记在明面上的资产迅速地切割转移更名。
……
皇帝御驾,终于抵达南京朝阳门。
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玄铁甲与沉默的士卒,卷起一股从江南杀戮场上带来的血腥气。
皇帝走下车驾,神情冷峻,目光如电,缓缓扫过跪倒一地的百官勋贵。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们华丽的朝服,直视他们内心中那些卑劣的算计。
应天府尹战战兢兢地献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奏疏,皇帝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全场鸦雀无声,终于,皇帝开口了。
朱由检首先看向跪在最前列的徐弘基,微微点头:“魏国公,忠勇可嘉,不愧是中山王之后。平身。”
一句话如天堑划分,徐弘基叩首谢恩,在万人瞩目下缓缓起身,挺立于众人之前,如同一座无声的丰碑。
跪着的众人心中百味杂陈,嫉妒悔恨不安,交织成一张复杂的大网。
皇帝的目光转向他们:“朕这一路,自京师而来,见过太多自作聪明的人。他们总以为自己看透了朕的心思,总以为朝廷的法度对他们网开一面。可惜,他们的坟头草,想必……已经三尺高了!”
此言一出,李祖述等人只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就在众人心惊胆战,以为皇帝要当场发难之时,皇帝继续说道:
“朕,今日乏了。你们的账册,朕一本也不查。”
众人闻言,心中一松,但随即那颗刚刚放下的心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提到了嗓子眼。
“即日起,若让朕的锦衣卫从你们的田庄里,多查出不属于账册的田;从你们的商铺里,多搜出不属于账册的银子……”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龙泉剑,寒光四射!
“朕不介意用你们的家产来给扬州那些新坟,再培些土!”
说罢,他再不看地上那些面如死灰的众人,长袖一拂,大步走向那座巍峨的南京皇城。
朱由检没有再给任何人选择。
自他南下开始,给商人的机会,给士绅的机会,给勋贵的机会,他都给过了。
时间,耐心,都已用尽!
金陵五月和煦的阳光照在每个人华丽的官服上,熠熠生辉。
然而,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只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赌局,结束了。
而清算,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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