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山雨欲来,风雷暗蕴
午后的阳光,透过鸡鸣寺禅房那扇精致的雕花木窗,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浮动着极品大红袍的醇厚茶香,与窗外飘来的淡淡檀香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形成足以让任何俗世中人为之气定神闲的独特韵味。
这便是佛门。
这便是清净地。
了凡方丈端坐于主位,身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面容清癯,双目微阖,手中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佛珠。
他整个人便如一棵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古松,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沉静气度。
“方丈所言空与非空之辩,真乃醍醐灌顶。”下首处,一位身着宝蓝色杭绸直裰,面容富态的士绅轻轻放下手中的汝窑茶盏,满脸叹服,“我等凡夫俗子,终日汲汲于名利,却不知这万般景象,终究是镜花水月。今日听方丈一席话,胜读十年圣贤书啊。”
此人乃是南京城赫赫有名的丝绸巨贾刘永信,祖上便是靠着与织造局的生意发的家,家财万贯,更兼乐善好施,尤其对这鸡鸣寺每年捐献的香油钱,都足以再造一座小庙。
“刘居士谬赞了。”了凡方丈缓缓睁开眼,目光平和如水,“非是贫僧言语有何玄妙,实乃居士心中自有慧根。佛曰,烦恼即菩提,若无这红尘的纷纷扰扰,又何来勘破之后的清净自在?”
他的声音温润而富有磁性,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同席的另外几位,也皆是金陵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致仕的户部侍郎,有手握着城外大片良田的地主,亦有在士林中颇有文名的名士。
他们今日齐聚于此,名为品茶论禅,实则是在这片佛门清净地里,构筑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方安乐窝。
他们谈论着《传习录》的心学,探讨着《坛经》的禅宗,言语间,是“致良知”,是“明心见性”,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玄妙。
此刻的鸡鸣寺,就是他们精神上的桃花源。
在这里,朝堂的纷争,赋税的繁重,流民的哀嚎似乎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们只需捐出一些微不足道的钱财田产,便能换来方丈的开解,内心的安宁,以及…某些实质上的庇护。
这交易,很划算。
禅房之外,午课刚刚结束。
年轻的僧侣们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澄净,三三两两地走向斋堂。
钟楼上的老僧正准备敲响用斋的钟声,后院的火工头陀则将一大桶冒着热气的白米饭抬了出来。
香客们在各处殿前虔诚地叩拜,祈求着各自的福报。
一切都和过去的数百年一样,祥和宁静,仿佛会一直持续到地老天荒。
了凡方丈端坐于主位,正欲开口再论一番“心外无物”的禅理,唇角含着一丝淡然的笑意。
然而他刚要开口,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一阵隐约的嘈杂,打破了禅房的宁静。
起初众人并未在意,只当是偶有的喧哗。
但那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以不祥的速度迅速地由远及近,由模糊变得清晰!
那声音很乱,不似寻常人声,其中夹杂着尖锐的呵斥,沉闷的撞击声,金属器物被拖拽的摩擦声。
禅房内的论禅声戛然而止,那几位士绅名流脸上的悠然与禅意迅速褪去,惊疑与不安骤起。
茶香依旧,但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味道。
刘永信直接站了起来,侧耳倾听,那富态的脸上已不见半点血色:“方丈,这是什么声音?不像是香客。倒像是…倒像是兵卒过境!”
他的话音未落,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负责知客的小僧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不是连滚带爬,而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背后推入。
他扑倒在地,脸上只有一片因极致恐惧而导致的惨白,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指着门外,眼中是看到了地狱恶鬼般的神情,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了凡心中一凛,那不祥的预感在此刻攀至顶峰,化为惊涛骇浪。
他猛地站起身,身后的几位士绅也慌忙站起,脸上写满了惊骇。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方兵马竟敢如此无声无息,又如此雷霆万钧地闯入这南朝第一寺?!
了凡心中怒火与惊骇交织,他身为鸡鸣寺住持三十余年,便是魏国公亲至也要以礼相待,何曾受过这等诡异之事?
他大袖一甩,厉声道:“慌什么!随我出去看看,是哪路来的宵小在此装神弄鬼!”
了凡带着侧殿的几名亲信武僧大步流星地冲出禅房。
那几位士绅犹豫了一下,也壮着胆子跟在后面,他们心中尚存一丝侥幸,或许只是城中哪部的士卒在行什么秘密差事,借道于此?
只要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总有转圜的余地,毕竟,在此都是体面人,谁敢无故加害?
然而当他们冲到廊下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所有人的侥幸愤怒和镇定都被无声的恐怖击得粉碎。
佛门净土已成一座被钢铁封锁的囚笼。
没有喊杀震天,没有血肉横飞,眼前的景象却比任何修罗屠场都更加令人心胆俱裂。
只见寺院的各个角落,不知何时已布满了披甲带刀的士卒。
他们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每一个关键的位置。
禅房外的庭院里,几十名僧人已经跪在地上,在他们身后,站着一排凶神恶煞的锦衣卫,绣春刀已然出鞘,却只是安静地持着,刀锋的寒芒映着僧人惊恐的脸。
通往大雄宝殿的甬道上,每隔十步,便站着一名身着铁叶甲的京营士卒,他们如同一尊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用手中的长枪封锁了所有通路。
他们没有大声喧哗,没有肆意破坏,只是在用冷静到冷酷的效率接管这座寺庙。
“进去!”一名锦衣卫用刀鞘轻轻地顶在一名试图争辩的老僧后心,那老僧浑身一颤,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能垂着头踉踉跄跄地被驱赶着,走向大雄宝殿前的空地。
这是一场无声的入侵,如水银泻地一般从寺院的每一寸墙壁,每一条缝隙中渗透进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这些士卒便扼住了这座千年古刹的咽喉。
这无声的行动,这恐怖的效率比任何喊杀声都更加致命,它传递的信息无比清晰:反抗,是毫无意义的。
惊恐的尖叫声、妇孺的哭喊声、僧侣压抑的怒骂声.依旧存在,却被这冰冷的秩序死死压制着,仿佛风暴眼中微弱的呻吟,显得那般无力而可悲。
“阿弥陀佛!住手!尔等要做什么!此乃佛门清净地,岂容尔等放肆!”
了凡站在大雄宝殿的台阶上看着眼前这秩序井然却又恐怖至极的景象,目眦欲裂。
他这一声怒吼带着三十年古刹住持的威严,骤然炸响在混乱的庭院中,竟真的让那如狼似虎的兵卒们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几名离得近的锦衣卫校尉缓缓转过头,冰冷的目光隔着人群,如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地钉在了了凡方丈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敬畏,只有看待死物般的漠然。
被这目光一刺,了凡心头猛地一跳,那股勃发的怒火竟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凉了半截。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正要上前一步,厉声质问,但就在他抬脚的刹那,他的目光终于穿透了眼前的人影与刀光,看清了这些士卒的不同。
了凡不懂兵事,但他会看人,更会看势。
那些士卒静默如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
这绝非平日在金陵城中见到的那些松垮懈怠的卫所兵!
而那些身着玄色劲装,动作迅捷如鬼魅的汉子,更是让了凡心惊。他们不着甲,但手中那狭长的刀锋却比任何甲胄都更让人胆寒。
这两种人马已是精锐中的精锐,足以让金陵城任何一个豪门府邸为之颤栗。
但真正让了凡方丈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他目光越过人群,在更远处看到的那些身影——
那是一片耀目之极的金色!
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那些士卒头顶的盔缨与甲胄的包边竟都闪烁着刺目的鎏金光芒!
了凡方丈虽长居寺庙,不问朝政,但他身为南朝第一寺的住持,迎来送往,接待过不知多少王公贵胄、封疆大吏。
他深知本朝法度森严,对于舆服仪仗甲胄的规制更是严苛到了极点!
僭越之罪,株连九族!
什么样的人,才配在甲胄上使用如此炫目的鎏金?
什么样的军队,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属于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披挂在身?
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却又让了凡不敢深想!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心中那个最恐怖的猜想,他身旁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那位刚刚还在与他谈禅论道的致仕户部侍郎,此刻正死死地盯着远处那片璀璨的金色,整个人如筛糠般抖个不停,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
“鎏金……甲胄用鎏金……这不是凡间兵马……这不是南京城该有的兵马。那是只有京城才有的仪仗!是天子亲军!是天子亲军啊!”
这位在官场沉浮一生,曾亲眼见过天子大驾的南京官场大员,用他的见识为这支军队的身份下达了最权威的判断。
在那位致仕侍郎带着哭腔的呢喃落下的瞬间,了凡的世界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方才还充斥耳膜的所有声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
瞬时间,通道的两侧,展现出比刚才的屠戮更令人窒息的景象。
所有士卒,无论是来自京营精锐,还是专行酷事的锦衣卫缇骑,亦或是那些代表着天子威仪的亲军,尽皆垂下了他们手中的兵刃,低下了他们那高傲的头颅,肃立于通道两旁。
那一双双刚刚还充满着煞气与漠然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绝对的敬畏与狂热。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风停了,哭喊声停了,连僧人们压抑的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哥脚步声。
一个人的脚步声。
“嗒……嗒……嗒……”
不疾不徐,沉稳而有力。
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压过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跳。
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像是一滴水银沉沉地滴入这死寂的庭院,激起恐惧的涟荡。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通道的尽头。
那人很年轻,身量颀长,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玄色常服,他的面容清俊得有些不像凡人,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像是藏着整片浩渺的星空,又或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无尽深渊。
当他走入这座被铁与血的气息所浸染的千年古刹时,一个人的气场,却仿佛比周遭那近两千名精锐加起来还要沉重,还要威严!
了凡的视线死死地定格在那张年轻的面容上。
他不需要任何人通报,他不需要看什么龙牌信物,在那个人出现的瞬间,天地间所有的权力与威严仿佛都找到了它们的源头。
朱由检缓步走着,目不斜视。
他仿佛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闲庭信步,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
终于,他走到大殿前空地的中央,在距离台阶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朱由检没有立刻看向台阶上的了凡方丈。
他那漠然的目光缓缓地,如同巡视牲口的屠夫,扫过那些被士卒们驱赶在一起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僧众,和那些衣着华丽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的官绅地主。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怜悯,没有厌恶,什么情绪都没有。
最后,朱由检的目光终于从那群已经失去灵魂的躯壳上移开,缓缓抬起,跨越十步的距离,落在了台阶之上,那个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的了凡方丈身上。
朱由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整个鸡鸣寺,死一般的寂静。
山下的铁甲与杀气和山上的佛陀与君王,在这一刻,构成了一幅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惊悚画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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