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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问今安在


第一百八十二章  问今安在

衮州地势险要,是晋庆通行的要塞,而从长安到衮州足有千里之遥。

十日后,马车终于逼近西南地界。沿途景象却让陆羡蝉心头一沉——

官道两旁蜷缩着拖家带口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有孩童饿得连哭声都微弱。

“陆娘子还是不要多看了。”随行侍卫低声道,“岐州大旱,今年又闹蝗灾,官府放的那点粮根本不够活。”

陆羡蝉沉默放下帘子。

她此行有两件事必须快:一是从衮州陆家取回父亲留下的那笔钱,二是找到谢翎,证实自己的猜测。

她不是官吏,也没有滔天权势,耽搁下去也无能为力。

当夜,宿在衮州边境一家客栈。

二更时分,房间里传来窸窣轻响。

陆灵警觉按刀,却见一瘦骨嶙峋的女孩蹑手蹑脚摸进她们的包袱里,抓了个东西就逃,慌乱中踢翻了木桶。

“罢了。”陆羡蝉在楼梯口拦住陆灵,“只是一包点心,让她去吧。”

陆灵犹豫:“但她好像被人盯上了……”

话音未落,院中传来女孩尖叫。

陆羡蝉推窗望去,月光下,一个十三四岁的粗壮少年正揪着女孩头发,抢过她怀中干饼:“贱骨头!这也是你配吃的?”

说着抬脚就将女孩踹出门。

陆羡蝉顺手抄起窗边茶盏,用力一掷——

“砰!”

瓷盏正中少年眉骨,鲜血顿时涌出。

她冷喝道:“阿灵,去教他点规矩。”

“好!”

“使不得啊!”店家连滚带爬冲出来,死死抱住一刀横在少年脖子上的陆灵,“这小霸王的爹是玄教的人!伤了他,我这店明天就得被拆!”

“玄教?”陆羡蝉眉梢微动。

那少年趁机爬起,捂着额头叫嚣:“你们等着!我叫我爹找大护法来,弄死你们这些外乡——”

“还不快走!”

店家慌忙将他推走,转身对陆羡蝉连连作揖,“姑娘快走吧,今夜就动身!玄教在西南连官府都要让三分啊,莫要让小老儿为难。”

陆羡蝉不动声色:“我们只是江淮绣商,去衮州送货,哪里就为难你了。”

“绣商?”店家打量她马车,恍然,“难怪……你们是去陆家的吧?衮州五郡,只有陆家还用江南的料子、吃江南的米。”

衮州之地偏寒,江南的衣食并不相匹配,他们莫非是在效仿江淮陆家?那些财物,又还能剩得下多少。

陆羡蝉揉了下眉心,事情似乎棘手起来了……



岐州,州府堂内。

檐下悬着的风铃为这嘈杂寂静夜色添了一分生动,谢翎立于檐下,隐约间,似听得有人在耳边抚琴。

而比这更清晰的,是阶前男人的嚎哭。

“谢七公子,下官不是贪财,只是听命行事啊!饶命……”

“这是大晋的王朝,天子尚在高位,你在听谁的命令?”

谢翎微微垂眸,朝着‌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刺史大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毫无波澜。

“安静些,我还有要事。”

流火从后院走来:“公子,查抄到与太子妃的兄长来往的密函,还有若干金银财宝。”

琴声越发清晰,谢翎若有所思:“带我去看看。”

缓步及至后院,一群莺莺燕燕的哭泣声中,一名紫衣女郎素手抚琴,宛然独立于幽咽之外。

“凤求凰?”

“是。”

女郎目光如水,抬起眉眼的一刹那,连流火都不免惊诧:“陆娘子?”

谢翎眉梢一挑,视线这才扫过女郎,目光渐渐凝成幽暗的寒潭。

“妾是被掳来的,名唤沉玉。”

她颤颤抬起眼睫,弯腰行了个大礼:“妾是长被掳至此,听闻大人是从长安而来,可否携妾一同回去?”

谢翎不置可否,目光遥遥看去,话却是对着流火说的:“外面有动静。”

流火一愣,“我去看看。”

“不要去!”沉玉惊呼一声,紧张道:“其实在你们来之前,我听到司马刺史与什么玄教暗中往来,他们煽动流民暴乱,外面现在全是反贼。”

“胡说!”流火怒喝:“区区一个州的流民如何敢占据官府衙门?”

“是……是真的,因为西南不止岐州暴乱,妾所在的南州州府亦早就被暴民占据。”

传到长安的消息明明是一州之乱,所携兵马也仅仅足够镇压一州乱民,若是多州同时暴乱,再与玄教联手……

外面嘈杂之声越发剧烈,夹杂刀兵相交之音,流火赫然一惊:“公子,我护送你离开此地。”

“妾无依无靠,若大人不能收留妾,妾很快就会饿死在岐州,与其如此——”

沉玉拔出怀中匕首横在颈项上,决然道:“不若妾就此自尽,好过被人百般凌辱。”

谢翎眸光一动。

丁零丁零。

冷风卷起而‌来,檐下风铎乱了弦音,他凝望着女郎,忽地伸出手握住匕首。

沉玉泪水涟涟,极为楚楚动人:“大人……”

匕首被倏地一转。

谢翎淡淡道:“这才是开锋的一面。下手够快,才能少点痛苦。”

“……”

沉玉面色一变,她想不到这温润青年竟没有丝毫的怜悯心肠,眼前浑若无人一般。

除了刀光,谢翎的确看不清旁人。

也的确不在乎此女是何容色,只是刹那间,仿若真有所思之人在撩动琴弦。

——即使她从未为自己单独抚过琴。

视线里一切都开始模糊,纷纷扰扰,乱人心智。他取出袖中纱布,蒙于眼上,指节松开的那一瞬,语调平静到了极致。

“与我一起杀出去。”

沉玉见他丝毫不吃自己这套,鼻尖渗出细密汗珠,起身欲逃,却被冷冷一指压了下去。

“继续弹你的琴,乱不止,琴不停。”



三日后清晨,衮州陆宅。

马车刚停,外面便传来毫不遮掩的议论:

“江淮陆家都落败了,还摆什么谱?”

“少说两句,毕竟是五叔公的独女……”

“独女又怎样?那些钱早该是我们长房的!”

车帘掀开,露出一截手腕,随后是陆羡蝉的侧脸。

长日奔波的疲惫让女郎看上去有些消瘦。可是她在这灰暗的天色下,竟然有种极为鲜亮是色彩。

即使她穿的平平无奇,偏偏就是让人说不出寒酸两个字。

见陆家人在肆意打量自己,陆羡蝉抬手挥了挥:“礼就免了。我要见大伯,衮州陆家的家主。”

陆家少爷小姐们面面相觑。

陆羡蝉的父亲陆棠渊本就是老来得子,又成婚得晚,以至于在场看起来和她年纪差不多的这些人,都要管她叫一声“堂姑姑”。

他们个个光鲜亮丽,她一来却问也不问就将他们视作小辈,从容地不似乡野女子。

“带路。”

鸦雀无声里,陆羡蝉自然而然地吩咐道。

正堂内,陆眠正在习字,一见她便热络迎上,老泪纵横:“知夏长这么大了……你爹若在,该多欣慰!”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晌家常,陆羡蝉都微笑以对,任他亲自安排院落休息,带晚间设宴替她接风。

待他离开,陆灵拍拍胸脯:“虽然他们小辈很没礼数,还好这陆家家主十分热情,想必阿姐的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陆羡蝉蹙起眉,浑无轻松神态:“明明家主威严俱在,一个眼神就能让小辈噤若寒蝉,对我们也这般客气周到……你想过那些小辈为何还敢在背后议论我们吗?”

她望向窗外庭院,仆从来往井然,却总觉得有视线暗中窥探。

“今夜宴席,须得小心行事。”

晚宴时分,华灯初上。

陆羡蝉被引至主座左下首。右侧空位铺着锦垫,显然另有贵客。

陆眠笑呵呵道:“今日恰有位贵客路过,你正好见见。他在西南这地界,说话比圣旨还管用呢。”

认识个鬼,就是衮州刺史坐她面前,陆羡蝉也不会有任何动容。

毕竟长安城里随便扔块砖头,都比这下州官员的身份贵重。

陆眠又闲聊了几句,提到身世,江淮陆家如何落败的,均叫她滴水不漏地搪塞过去。

酒过三巡,下人低语几句,陆眠忽地眼中一亮,“快请进来。”

一青年男子从前门而入,白衣如雪,黑袍如漆,衬托得他身形格外清瘦,偏偏一举一动间,说不出的慵懒散漫。

陆眠忙起身让出主座:“闻大人肯赏光,寒舍蓬荜生辉。”

那人随意摆手:“路过而已,不必拘礼。”

他转身落座时,目光扫过宴席,恰好与她百无聊赖的目光相接。

陆羡蝉面上笑意未变,袖中指尖却骤然收紧——

这张脸,她熟悉的很。

闻晏。

不,不完全一样。

眼前人眉眼更深刻,气质更沉,像是一个精心复刻的镜像,又像是……青年版的闻晏。

“闻大人”的衣摆不经意擦过她手背,落座主位。一本正经地与陆眠谈笑风生,似乎半点都没注意到她。

只有陆羡蝉在他倾身斟酒时,听到一缕极低的嗓音轻轻钻入她耳中:

“陆大小姐,别来无恙。”

陆羡蝉端起酒杯,借袖掩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脸颊的肌肉正因维持着微笑而丝丝酸痛。

那是她在长安面圣时养成的习惯,每当真真切切感到恐惧时,反而会笑得更从容,更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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