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7章 受恩不报反生怨
武英殿内一片清凉,雕梁画栋间透着内敛的奢华。
大殿四角的巨大铜炉里,装着满满当当的冰块,
丝丝白雾袅袅升起,与殿中弥漫的檀香味交织,让整个大殿如梦似幻。
明皇朱元璋坐在上首龙椅上,
双手撑着扶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案上摊开的奏折,似笑非笑间,又隐隐透着几分讥讽。
这是一封来自开封的奏疏,
上面说朝廷治水劳民伤财,
招了民夫却不给工钱,只管饭食,有违天理人情。
“哼,真是一派胡言!”
朱元璋抬手就将奏疏丢到一边。
他记得,自己幼时,
朝廷若要修桥铺路,村里百姓皆是主动出力,
不要钱也不用管饭,从不敢奢求更多。
如今治水本是关乎生计的大事,
开封、洛阳的百姓恨不得日夜守在大堤上,
只盼雨季来得晚些,能多修一段防洪工事,哪会嫌弃朝廷不给工钱?
他心里清楚,这些人上奏疏,
多半是见市易司调拨的二百万两治水银子到了地方,眼馋罢了。
正思忖间,殿外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朱元璋抬头一看,处在风口浪尖的陆云逸,
竟提着一个青花瓷罐走了进来,
郭英紧随其后,二人脸色都凝重到了极点。
几乎是瞬间,朱元璋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丢奏折的动作放缓,缓缓靠回椅背上。
“臣陆云逸,参见陛下!”
陆云逸躬身行礼,郭英也跟着拱手问安。
“何事?”朱元璋的声音带着几分沉郁。
“臣有要事禀告,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陆云逸的话音刚落,殿中的宫女、太监脸色瞬间发白,
又要被赶出去,看来又是天大的事。
朱元璋挥了挥手,身旁的大太监立刻挥动浮尘,示意所有人退下。
等殿内只剩下三人,陆云逸又看向那大太监,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朱元璋注意到他的目光,眼睛微微眯起,对大太监道:
“你也退下。”
大太监愣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我也走?
但他不敢多问,快步退出武英殿,还细心地带上了殿门。
阳光被挡在殿外,殿内瞬间昏暗下来。
朱元璋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冰冷的视线从上首投下:
“说吧。”
“呼”
陆云逸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手中的青花瓷罐呈上:
“陛下,臣找到了逆臣谋逆的证据,也是.逆臣暗害太子殿下的证据!”
此话一出,殿中气氛骤然凝固。
站在陆云逸身旁的郭英瞳孔骤然放大,脸上镇定再也绷不住,
握着长刀的手都松了半分,
即便早有猜测,这般直白的结论,依旧让他心头巨震。
上首的朱元璋,手掌青筋瞬间暴起,
指尖摩挲着龙椅扶手,神情阴寒到了极点。
隐在阴影中的胡须微微颤动,像蓄势待发的龙须,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郭英,拿上来。”
“是,陛下!”
郭英接过青花瓷罐,快步走到御案前,
一把推开案上的奏折,将罐子稳稳放在桌上,
而后解开罐口的红绳,掀开盖子,
银白色的凉气瞬间涌出,夹杂着淡淡的海腥味,很快又被殿中的檀香压了下去。
他伸手从罐中取出三只蛤蜊,蛤蜊的壳微微张开,
里面缠着丝丝暗红的藻类,粘稠得有些恶心,像凝固的血液。
“这是什么?”
朱元璋盯着蛤蜊上的红丝,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陆云逸却心头一寒,有一种人就是如此,越是恼怒,越是平静。
陆云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开口:
“陛下,这是蛤蜊,上面的红色之物名为赤潮藻,也称红潮。
此物剧毒!
人食之,轻则昏厥,重则暴毙!”
“哐当!”
郭英手中的青花瓷盖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粗糙的手掌悬在半空,
眼睛干涩发紧,死死盯着那三只蛤蜊,以及上面缠绕的暗红藻类,
那颜色,像极了凝固的血。
殿内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微弱。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干涩的笑声从上首传来。
朱元璋直起身子,伸手拿起一只蛤蜊,似笑非笑地开口:
“呵呵,郭四啊,你还记得吗?
标儿不喜欢吃河鱼,说河鱼太腥,还好妹子会做海鱼。
当年常遇春最不守规矩,
即便军中缺银少粮,也会让人出海捕鱼给标儿送过去,
还被人诟病公器私用,拐弯抹角劝标儿少吃些。
现在倒好,有人把毒都送上门了,
恨不得让标儿一日三餐都吃这海货啊.”
朱元璋的声音依旧平静,可作为追随他三十年的亲卫,
郭英只觉得浑身冰冷,嘴唇干涩,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潮水般涌上来。
“陛下,息.息怒.”
“息怒?”
朱元璋突然笑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戾,嘶吼道:
“都打到朕的家门口了,都敢对朕的太子下手了,朕还怎么息怒!!
朕不爱吃鱼,更不爱吃这什么蛤蜊,肉没多少,还死贵!
若朕也喜欢吃海货,
是不是要把我父子二人都毒死在这深宫里!”
“陛下,息怒啊!”
郭英只觉得头皮发麻,
去年韩国公谋逆之事,陛下也未曾这般暴怒。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喘着粗气在上首来回踱步,
目光时不时扫过罐中的蛤蜊与赤潮藻,
脸上皱纹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深沉,
眼中的血丝几乎要溢出来,透着噬人的杀意。
陆云逸深吸一口气,沉声补充:
“陛下,臣查阅了从至正十一年到洪武二十三年的沿海州府县志,发现赤潮藻引发的灾害共有七次,其中三次被地方官误判为祥瑞,呈报州府。
至正二十一年,宁波府有百姓愚昧,
以为赤潮是神赐,取水饮用,结果中毒惨死,
死状为昏迷、窒息、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洪武八年,松江府有百姓食用了死于赤潮的海鱼,
之后变得痴傻,不分五谷、不识亲友,
洪武十九年,福建福州府爆发赤潮,
海面红如血,退潮后渔民捕食贝类,皆出现口唇麻木、恶心呕吐的症状。”
朱元璋站在上首,双手垂在身侧,静静听着,
郭英则一直弯腰端着空罐,仿佛忘了直起身子。
陆云逸继续道:
“臣沿着水产运送路线派人去沿海巡查,
最终在昆山的黄姚盐场找到了培育赤潮藻的渔场。
当地盐工说,去年有个百姓贪心,
偷了渔场的海鲜食用,第二天就死了,死状与县志记载的中毒症状一致。
目前臣只查到这一处渔场,
其他可能的据点,还未收到消息。
所有文书记载与证据,
一部分存放在市易司衙门,另一部分在城外的应天建筑商行,
若陛下想看,臣即刻派人去取。”
“为什么不直接带进宫?”
朱元璋声音沙哑,死死盯着陆云逸,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还请陛下恕罪,宫中人多眼杂。”
“呵”
朱元璋发出一声绵长的笑:
“朕的皇宫,比先朝的宫城小了一半,为的就是安全周密,
却没成想,还是挡不住家贼啊。
是谁在背后搞这些阴谋诡计?是谁敢要害朕的儿子?”
陆云逸躬身一拜,沉声道:
“陛下,臣从尚食局得知,宫中水产皆由莲宝商行供应。
根据京府衙门的记载,
莲宝商行的东家是一个名叫叶奇峰的商贾,
但臣追查后发现,这叶奇峰是靖宁侯府的人,
常年侍奉在靖宁侯次子叶兴尧身边。”
“叶升?叶升啊.”
朱元璋眼神空洞,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似是想起了旧事,喃喃自语:
“居然是叶升,朕记得,他是在朕攻打庐州时来降的。
朕对他一向信任,让他做右翼元帅攻打吴国,
立国后论功行赏,旁人说他年纪太轻,不堪重任,
是朕力排众议,让他做了大都督府佥事。
那时,沐英、蓝玉、陈桓、王弼他们,也才是佥事啊”
朱元璋一时语塞,语气中的失望与愤怒,几乎要溢出来。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骤然亮了,带着几分怪异的激动:
“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他一定是怪朕这些年没重用他,一定是!”
郭英与陆云逸面面相觑,只觉得殿中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陛下的话,带着一种自欺欺人的偏执。
还不等他们反应,朱元璋已直起腰,神情恢复了平静,只是眼中的冰冷愈发浓郁。
他嗤笑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朱元璋重新坐回龙椅,表情平淡地吩咐:
“东西留下,所有证据,让锦衣卫接收。”
陆云逸一愣,抬头看向御座,轻声发问:
“陛下,后续的追查,是否还要继续?”
“查,由锦衣卫来查,你.安心养伤即可。”
陆云逸脸色微微古怪,却还是躬身应道:
“臣遵旨。”
一刻钟后,陆云逸回到市易司衙门。
衙门依旧狭小逼仄,却因堆满的账册与商票,透着一股浓郁的金钱气息,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其权重。
他坐在衙房上首,看着桌上摊开的诸多县志,脸色依旧凝重,
后续会如何发展,他心里没底。
陛下会如何处置叶升?
是彻底掀翻争斗,还是隐忍不发等待时机?
他一无所知。
如今能做的,似乎只有等。
可还没等他坐稳半个时辰,
市易司衙门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杜萍萍脸色惨白地大步闯进来,
原本就消瘦的身形,此刻更显枯败,脸上满是惶恐。
他冲进衙房,一眼就看到上首静坐的陆云逸,
连忙转身关上门,几步冲到桌前,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中慌乱,沉声发问:
“陆大人,陛下让我来市易司找您,
到底发生了什么?您查到了什么?”
“查到了一些逆党作乱的证据,刚刚已经呈给陛下了,你.是来拿证据的?”
杜萍萍脸色瞬间黑了,只觉得头晕目眩,
险些当场晕厥,居然真的查出东西了?
“陆大人,您说的是真的?”
陆云逸瞥了眼桌上的文书,语气平淡:
“这等掉脑袋的大事,难道还能有假?
你看看吧,这是初期的调查文书,还有部分证据。
本官是市易司主官,不管刑狱之事,没法参与你们办案。
但本官要提醒你,陛下刚才极为恼怒,这事你可得办妥当。”
说着,他递过一本蓝皮封面的文书。
杜萍萍怔怔地接过,只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发凉,
接二连三的事端,得罪了这么多权贵,
自己的脑袋还能保住吗?
但他不敢耽搁,立刻翻开文书,站在桌前快速浏览。
仅仅是剧毒二字,就让他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紧绷,
等看完莲宝商行的脉络与渔场据点,他呼吸愈发急促,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荒谬: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这么大胆?这可是谋逆啊!”
陆云逸淡淡道:
“故元乱世,礼乐崩坏,
如今朝堂上的诸多勋贵,哪个不是造反起家?
谋逆这等事,在你我眼里怕,他们眼里,未必有那么可怕。”
“这这.”
杜萍萍强迫自己冷静了许久,才缓缓稳住心神,声音沉重:
“可陛下没说要怎么查啊。”
“本官是市易司主官,如何查案,还用本官教你?”
杜萍萍张了张嘴,却没反驳,但心里却有些不忿,
市易司能通过商贸网络迅速锁定莲宝商行,
换成锦衣卫,恐怕要花上一倍的时间。
他拿着文书,躬身一拜:
“陆大人,敢问.陛下有没有透出口风?比如,这案子要办到何种程度?”
“本官不知。”
“那陛下有没有说,对靖宁侯要如何处置?”
“本官不知。”
“太子殿下的态度呢?”
“本官不知。”
一问三不知,让杜萍萍心凉了半截。
处置一个侯爷,他尚且没那么忌惮,
可这事牵扯到太子中毒,一旦以此为引子,
必然会牵连出前些日子太子在北方遭遇的走水事件,
到时候山西、陕西的一众权贵也会被卷进来。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浑身冰凉,
若出现南北权贵合谋此事,想想都让人惊悚。
“陆大人,下官何时能去建筑商行拿剩下的证据?”
陆云逸拿起一张宣纸,快速写下一行字,盖上市易司的大印,递了过去:
“拿着这张文书,给汪大人看,随时都能去取。
本官提醒你,证据拿走后,务必妥善保管。
若是物证出了差池,第一个掉脑袋的,恐怕就不是逆党了。”
杜萍萍两鬓渗出冷汗,连连点头:
“是!多谢陆大人提醒,下官告辞!”
白日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亥时初,天色已彻底漆黑,
深蓝色的夜幕笼罩大地,将应天皇城的灯火衬托得愈发明亮。
皇宫深处的尚食局,此刻依旧灯火通明,
太监、宫女与管事们挑灯夜战,
忙着准备明日的食材,一众厨子,也开始了繁琐的工序安排。
各个膳房里蒸汽升腾,
让在庭院中忙碌的人,脸颊都渗出了汗珠。
管事王然坐在一筐萝卜旁,
正仔细挑选,眼前的白萝卜通体雪白,顶部带着翠绿的菜叶,
拿在手中冰凉沁人,还透着淡淡的清香。
即便见了无数次,他还是忍不住感慨:
“应天商行办事就是靠谱,
你看这萝卜,一个个水灵灵的,弄得咱家都不敢用力碰。”
旁边一名小太监正在分拣芽菜,
这是陛下最喜欢的菜,他干活格外机灵认真:
“管事大人,这芽菜也新鲜得很,
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不用挑拣就能吃。”
“那是自然,给陛下与宫中贵人吃的东西,哪能差?
你仔细些,断根、发黑的都挑出来,底部的须子也剪干净。”
“放心吧,管事大人!”
王然满意地点点头,刚想把选好的萝卜放进筐里,
尚食局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
一个身形高大、手臂过膝的老者,身披甲胄静静站在门口,
身后是杀气腾腾的禁军,
唯一例外的,是一名身穿绯袍的大太监,神宫监少卿温诚。
王然见到二人,瞬间愣住,连忙上前,满脸谄媚:
“武定侯爷,温大人,您们怎么来了?”
郭英与温诚淡淡看着他,没有回答。
郭英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身后的禁军立刻蜂拥而入,
整齐又杂乱的脚步声在尚食局庭院中回荡。
所有人见到这一幕,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正当众人疑惑之际,郭英又挥了挥手。
下一刻,噌!
长刀出鞘声此起彼伏,锐利的刀锋划破空气,带着刺耳的呼啸。
“噗嗤!”
一名刚站起身的年轻小太监,
茫然地看着划过自己脖颈的长刀,
脖子像是漏了风,鲜血汩汩向外喷涌。
同一时间,长刀刺入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惨叫声、惊叫声瞬间填满庭院,
浓郁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取代了原本的食材清香。
可挥刀的禁军,却像没有感情的木偶,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挥刀的动作。
王然见到这血腥的一幕,身体剧烈颤抖,
“噗通”一声瘫倒在地。
他看向温诚,哆哆嗦嗦地发问:
“公公公,到到底怎么了?”
温诚双手交叠垂在身前,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下一秒,一根锐利的弩箭从温诚身侧射出,精准地钉入王然的脑门。
“嘭!”
箭头撞破头骨的声音清脆刺耳,
却在混乱的厮杀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王然倒在血泊中,脑袋歪向一边,眼中还带着茫然,
他到死,都没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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