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墩子不见了

富兴带着老村支书给罗老五的那笔饥荒送过去时，天刚擦黑儿，老罗家屋里连油灯都没点，黑乎乎的，罗老五没在屋，罗老头正在灶房贴饼子，油香混着烟袋锅子味儿飘出来，有点呛鼻子。富兴没多待，给了钱后就走了。回到家，见灶台上的苞米面粥还冒热气，他呼噜呼噜喝了两碗，然后扛起锄头往大岭子去——

后半夜两点多钟，富兴才拖着锄头往家挪。月亮躲在云后头，地里的风齁冷，刮得苞米叶子哗哗响，跟有人在身后念叨似的。他脊梁骨累得直打弯，可想着自己新铲出来的两垄地，黑黢黢的土翻着潮气，心里头倒踏实不少，按照这个进度七天肯定能完工，白天再打几只野鸡卖，过不了两天就能把邱婶那五块钱还上。

第二天日头刚冒红，刘寡妇就耷拉着脑袋往大岭子走。她昨儿又寻了富兴两圈，还是没见着人影，她急得吃不好睡不好的，这会儿腿肚子还转着筋呢。她就想不明白了，这大活人咋就找不着，难不成自己天天鬼挡墙？唉！刘寡妇叹了口气，突然眼睛一瞪脚步停了下来，只见昨天还荒着地，今天竟然又铲除来两垅，新翻的土块子还潮乎乎的，边缘没干透，连草根子都薅得干干净净，茬口都新鲜得。

“哎呦喂！”刘寡妇一拍大腿，蹲下去用手指头戳了戳那土，凉丝丝带着水气，“我说咋找不着人影呢，感情这爷们儿是搁夜里头干的活！”

知道真相后，刘寡妇感觉又活过来了，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瞅着那两垄新地，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今晚说啥也得在这儿等他。”她拽了拽衣襟，往自己那片地走去，脚步都比刚才轻快了，心里头盘算着，得快点干活，好早点在地头等他。

晚上八点多钟，墩子正蹲在屋地当央，俩小手攥着个溜光水滑的泥溜溜——那是他攒了三天的好泥巴，晒得半干不硬，捏得圆滚滚的，这会儿正瞅准墙根儿的小土坑，“啪”地一下弹出去，泥溜溜骨碌碌滚出老远，他乐得“咯咯”笑，露出俩豁牙子。

“墩子……墩子……你出来下……”院外头突然传来狗娃子的声儿，带着哭腔，抽抽搭搭的。

墩子一听，“噌”地就蹦起来了，泥溜溜也顾不上捡，“啪嗒啪嗒”就往外蹽，门帘被他带得“哗啦”一声响。

大门口，狗娃子正蹲在那棵老榆树下，俩袖子蹭得满脸都是泥，眼泪混着鼻涕，把个小脸糊得乱七八糟。

墩子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懵圈，伸手扒拉了一把狗娃子的胳膊：“狗娃子哥，你这是咋地了？又是你娘拿笤帚疙瘩抽你了？”

见墩子出来，狗娃子那股子憋了半天的委屈再也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就哭开了，哽咽着说：“墩子……俺娘……俺娘到这阵儿还没回家……她是不是……是不是嫌俺淘，不要俺了啊……呜呜呜……”

墩子赶紧打断他：“你别瞎寻思！俺听俺娘说，你娘在大岭子那片地除草，那里草长得比苗还高，兴许你娘是活儿没干完，贪黑薅呢！”

狗娃子却“腾”地站起来，一把薅住墩子的胳膊，手指头都快嵌进肉里了，声音抖得厉害：“墩子，你……你陪俺去大岭子找找呗？那边黑灯瞎火的，树影子跟鬼似的，俺自己不敢……”

“中！”墩子拍着胸脯，小大人似的，“狗娃子哥你别怕，俺跟你去！俺娘说俺是属小老虎的，啥都不怕！”说着，俩半大孩子就踩着道边的草棵子，呼哧呼哧往大岭子那边蹽，小布鞋踩在土路上，发出“沙沙”的响。

屋里头，邱婶子正盘腿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个大瓷盆和着明早贴饼子的苞米面，盆沿上沾着一圈黄乎乎的面渣子。她男人蹲在仓房旮旯，手里拿着个镐把子，正用砂纸咔咔磨着上头的毛刺，嘴里还哼着二人转小调：“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

刚才狗娃子在外头喊墩子，俩口子都听见了，只当是孩子间瞎闹，没当回事。等邱婶子把苞米面揉成个光溜的面团，她男人也把镐把子磨得溜光，俩人一前一后回屋，一瞅——屋地当央空荡荡的，刚才还在弹泥溜溜的墩子，影儿都没了。

“哎？墩子呢？”邱婶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往炕旮旯瞅，又扒拉了扒拉柴火垛，“刚才不还在这儿吗？”

她男人也急了，里屋外屋翻了个底朝天，锅台后、水缸边、甚至鸡窝都扒拉了一遍，连墩子的小布鞋都没见着。这时候，墙上的挂钟“当当”敲了九下，屯子里早就黑透了，家家户户的灯都灭了，外头静得能听见远处蛤蟆的叫声，黑黢黢的，瞅着就瘆人。

邱婶子的声音立马带上了哭腔，手都抖了：“他爹，这……这都啥时候了，孩子能去哪儿啊？屯子里黑灯瞎火的，别是……别是……”她不敢往下说，可心里头那股子慌劲儿直往上涌，“你说……你说会不会往大河那边跑了？这阵儿雨水大，大河涨得邪乎，水深得能没过大人……”

“别瞎想！”她男人虽然也急，可还得硬撑着，“我去屯子里找找！”说着就往外冲，可转了一圈回来，满头大汗，脸煞白：“没用，挨家挨户拍门问了，都说没见着！”

邱婶子再也忍不住了，抹着眼泪就往张芬芳家跑，到了门口“砰砰砰”就砸门，嗓门都喊劈了：“芬芳！芬芳啊！你开门！俺家墩子……墩子不见了！”

张芬芳在屋里听见动静，麻溜从被窝里钻出来，披着件衣裳就开了门，头发睡得乱糟糟的，眼里还带着困意，一瞅邱婶子那模样，心里也“咯噔”一下：“咋咋呼呼的？墩子咋了？没在你家？”

“没啊！”邱婶子一把抓住张芬芳的手，冰凉的，“家里头翻遍了，屯子里也找了，影都没有！芬芳啊，你说这孩子……这黑天半夜的，能出啥事啊？大河那边……前两天二柱子家的猪掉进去都没捞上来……”

“呸呸呸！别瞎咧咧！”张芬芳眼一瞪，打断她的话，手底下可没闲着，三两下就把衣裳穿利索了，“孩子结实着呢，能有啥事？说清楚，墩子啥时候不见的？跟谁在一块儿了？”

邱婶子抽抽搭搭的：“就八点多钟吧，他还在屋地弹泥溜溜呢，后来……后来狗娃子来喊他，俩人应了一声就没影了，等俺们干完活，就找不着了！”

“去狗娃子家瞅了？”

“去了！他家屋门敞着，里头空落落的，娘俩都没影儿！”

张芬芳眉头“唰”地就拧成个疙瘩，拽着邱婶子的胳膊就往外走，脚下跟踩了风火轮似的：“你傻站着干啥！俺知道俩小兔崽子上哪了！”

“啊？”邱婶子一愣。

“刘寡妇和富兴俩都在大岭上工，富兴也没搁家，俩人肯定还在大岭子。”张芬芳大步流星地往村外走，嗓门亮堂，“狗娃子那孩子胆小，指定是拉着墩子去大岭子找他娘了！赶紧的，再晚了，俩孩子在野地里磕着碰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俩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岭子那边赶，夜色里，只听见她们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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