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罗老头去世

罗老五压根没搭理炕头上哼哼唧唧的老罗头，自己端着个的大瓷碗，呼噜呼噜扒拉完碗里的高粱米饭，抄起墙根的镰刀就往地里蹽。他心里头憋着股子气：老东西吃得多拉得勤，少吃一顿能饿死？整天的瞎嚎，纯属吃饱了撑的！

日头爬到头顶那会儿，地里的活儿才歇下。罗老五拎着镰刀往家走，离院子还有半里地呢，就听见老罗头那破锣嗓子在家里嚎得震天响。走到道边的老槐树下，正巧遇上拐过来的王二婶子跟王大婶子，俩人见着他就打趣：“哟，老五回来啦？你家老爷子这嗓子，半拉村子都能听见，这是离不得你家媳妇啊？不行你就出去寻寻吧？”

王大婶子跟着搭腔，手里的蒲扇扇得更欢了：“就是这话！你听听那哭的，多伤心呐！先前你媳妇怀着娃，不就是你爹在家当牛做马地伺候她？后来你爹瘫炕上这阵子，不也是你媳妇端屎端尿地伺候着？依俺看呐，你媳妇跟你爹那关系，比跟你都亲，是不咋地，老二家的？”

“那可不咋地！”王二婶子接得快，眼角往罗老五身上瞟了瞟，跟王大婶子捂着嘴偷乐，“老五你是没瞧见，你媳妇伺候你爹，那叫一个尽心！穿衣裳、换裤子，都是亲手来，细致着呢！老五啊，你媳妇对你，有这么上心过？哎呦，瞧俺这记性，你也没那玩意儿了，对你上心也没用啊！哈哈哈哈！！”

罗老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假装没听见，闷头加快了脚步，鞋底子踩着土道，“咚咚”直响，恨不能一步跨进院子。

刚到院门口，老罗头的嚎声更清楚了：“罗老五你个王八犊子！你个丧良心的！不管你爹死活啊！俺从天亮饿到晌午，一滴水都没沾着，你想饿死你爹啊……”

“哐当”一声，罗老五一脚踹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瞪着屋里炕头上的老罗头，扯着嗓子就骂：“你个老废物！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嚎，能干点啥？饿了不会自己找吃的？先前不挺能耐的？俺是窝囊废，你别叫俺！”说完“嘭”地一声甩上门，震得门框上的土都掉下来不少。

他转身进了厨房，灶台上还放着昨个儿剩下的几张玉米凉饼子，硬邦邦的。他抓起来一张就往嘴里塞，饼子干得剌嗓子，他也不嚼，使劲往下咽。心里头堵得慌，哪有心情做饭？气都气饱了。

屋里头，老罗头的嚎声忽然停了，紧接着换成了呜呜咽咽的哭声，抽抽搭搭的，像只受了委屈的老猫，隔着门板传过来，听得人心里头更烦躁了。

罗老五把最后一口凉饼子使劲咽下去，他顺手抄起炕边那半碗晾好的凉白开，趿拉着没后跟的布鞋往东屋走。

东屋里，老罗头蜷在炕梢，脊梁骨随着抽噎一耸一耸的，俩眼肿得跟桃儿似的，眼角的褶子里全是泪珠子，顺着颧骨往下滚。

“爹，晌午没心思烧火，先灌点水垫垫，啊？”罗老五的声音有点闷，带着股子没处撒的邪火，可递碗的手倒是稳当，没晃悠。

老罗头哆哆嗦嗦点头，碗沿磕着牙花子，半天没送到嘴边，末了才低低地应：“知道了……爹不饿，真不饿……”那声音哽咽着，听着心里发紧。

爷俩没再搭话，老罗头喝完水，罗老五转身就回了西屋。昨晚折腾的没睡好，打算在家躺着歇一下午，他连鞋都没脱直接躺炕头上了，后脑勺枕着卷起的破棉袄。心里寻思着，儿子没了，心里头那点奔头也跟着没了，上工赚公分？赚再多能把人换回来？不如就这么躺着，睡着了，啥都不想，啥都不烦了。

罗老五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直到窗外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才醒。炕凉得邪乎，跟冰窖似的，从后腰往骨头缝里钻寒气，罗老五蜷了蜷腿，膝盖骨硌得生疼，实在躺不住了，才龇牙咧嘴地坐起来，浑身骨头都跟散了架似的。

西屋静得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东屋那边也没动静。罗老五趿拉着鞋过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点月光一瞅，老罗头正趴在炕上，一下一下往前挪，跟个刚学爬的娃似的。本来就没系好的裤子，这么一蹭，直接滑到了波灵盖上，露出两条干瘦的腿，跟老树根子似的，青筋鼓鼓着。

罗老五眉头拧成个疙瘩，心里头堵得慌，可也没出声，就那么瞅了两眼，摇摇头，轻轻带上门，转身往灶房去。灶房里黑黢黢的，他摸摸索索划着洋火，点亮灶台上那盏没罩子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弓腰缩背像个老头。

铁锅里添了多半锅水，抓了两把苞米面，用凉水搅成糊糊倒进去，又从园子里掰了片蔫巴的白菜叶，撕巴撕巴扔进去。灶膛里塞进两把苞米瓤子，火苗“噌”地窜起来，争先恐后舔着锅底。煮得差不多了，他摸出炕柜里那个铁皮盒，里头就俩鸡蛋，是前阵子攒着给儿子吃的，现在……给爹吃吧。

鸡蛋磕进去，用筷子搅得黄澄澄的，香味顺着锅沿飘出来。罗老五把锅里的糊糊分进俩粗瓷碗，把带着鸡蛋多的那碗给了爹，爹一天没沾粮食，指定饿坏了。先前冲爹发脾气，不过是心里头那股子邪火没处撒，冷静下来，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么些年，爷俩就这么相互扒拉着过，谁离了谁能行？

“爹，吃饭了。”他端着碗推开东屋门，脚刚迈进去，眼珠子“噌”地就瞪圆了，浑身的血好像瞬间冻住了。下一秒，“啪嚓”一声，手里的碗摔在地上，粗瓷片子溅得到处都是，带着鸡蛋香的糊糊溅了他一裤腿。

“爹！爹！爹啊——！”

老罗头的脑袋耷拉在炕沿下，脸朝下，嘴角挂着白沫子，手里死死攥着个敌敌畏瓶子，绿玻璃的，在昏暗中泛着冷光。

罗老五跟疯了似的扑过去，一把抱起他爹，手都抖得不成样，急忙把人平放在炕上。摸了摸鼻子，还有气！

“爹，俺这就去找李大夫！俺这就去！”

“别……别去了……”老罗头忽然开了口，声音细得像根线，“没用了，罗老五……你过来……”

“爹……”罗老五“扑通”一声跪在炕前，膝盖磕在地上的碎瓷片上，也觉不出疼，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在爹的手背上。

老罗头喘着粗气，眼睛半睁半闭，瞅着棚顶，费劲地说：“箱子……炕梢那箱子底下……有个黑匣子……里头……俩银镯子……是你娘留的……没钱了……就……就卖了吧……”

罗老五攥着他爹的手，那手凉得像冰，瘦得能摸着骨头缝：“爹，俺对不起你……俺不是人……俺不该跟你发脾气……”

“不怪你……是爹对不起你……”老罗头的眼皮越来越沉，“以后啊……想吃啥就整啥……想干啥就干啥……咋痛快咋活……无妻无子……一身轻……挺好……想开点……啊……”

“嗯……嗯……”罗老五点头，哭得说不出整话，“爹……俺舍不得你……你走了……就剩俺自个儿了……这日子咋过啊……”

“呕——”老罗头猛地吐出一口白沫，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跟打摆子似的。罗老五赶紧用袖子去擦他嘴角，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爹的胳膊，可那抽搐劲儿太大，他的手被带得直晃。过了好一阵子，老罗头才慢慢缓下来，眼睛彻底睁不开了，气若游丝：“老五啊……爹老了……活着……也是你的累赘……”

话音刚落，那只被罗老五攥着的手，猛地松了。

“爹——！爹啊——！爹你醒醒啊——！”罗老五的哭声跟狼嚎似的，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撞来撞去。他扬手就往自个儿脸上扇，“啪！啪！”打得震天响，“俺不是人！俺没照顾好你！爹你临死都没吃饱饭啊——！俺对不起你啊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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