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磨人

富兴一大早刚把墙拆利索，这会儿又在院里折腾上了，也不知道从哪旮沓翻出来的旧木板子，堆了小半院，锯子拉得“吱嘎吱嘎”响，锤子敲得“邦邦”震得慌，那动静，震得窗棂子直颤颤。

张芬芳在屋里躺得正闹心，困得俩眼皮子跟粘了胶水似的，刚要眯瞪过去，“哐当”一锤子下来，吓得她猛地一激灵，心“怦怦”直突突，手都攥成了拳。本来挺好的心情，瞬间就跟让冰碴子扎了似的，凉半截。

这动静突然让她想起上辈子，那会儿她刚要咽气，被钉进棺材板里，外头吹吹打打的唢呐、敲锣的动静，就跟这会儿富兴钉木头似的，一下下往耳朵里钻，吓得她直缩脖子，那会儿还琢磨：咋死了都不得安生？

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叹口气，自己跟自己嘟囔：“张芬芳啊张芬芳，你可真是不长记性！重活一回，咋又跟了富兴这负心汉？咋又揣上这娃了？上辈子那苦还没吃够？”

正寻思着，院里传来富兴那大嗓门：“媳妇！你瞅瞅这悠车子咋样？咱儿子将来躺里头，指定稀罕！”

张芬芳顺着窗户往外瞅，窗户上糊的塑料布让风刮得呼嗒呼嗒响，看得不真切，就见个黑黢黢的影子举着个长物件，在院里晃悠。富兴把个一米多长的悠车子举得老高，傻乐呵地朝屋里瞅，脸上那笑褶子堆得跟朵花似的，还使劲晃了晃：“你看这木头，俺磨了半天呢，光溜儿的，边儿上试着刻了俩小老虎，等儿子大了，咱再重新雕个大的！”

瞅他那股子傻劲儿，张芬芳心里头那点堵得慌的气儿，忽的一下就散了。她扒着窗沿又看了看，琢磨着：这辈子兴许真不一样。刘寡妇和狗娃子走了，到现在也没个信儿，富兴也没提过一句，再没像上辈子那样跟人家扯不清。那些糟心事，许是上辈子就翻篇儿了。

“媳妇儿！你看见没啊？倒是应一声啊！”富兴举着悠车子等了半天没动静，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张芬芳这才应道：“看见了看见了，挺好！你快撂下歇歇，冻手！”

富兴这才把悠车子小心放地上，用草绳垫着怕磕着，挠挠头傻呵呵的笑：“还剩点木头，俺再给儿子做个木马凳，等他会坐了，能骑着晃悠。媳妇你累了就睡，俺不累，这活干的越来越有劲！”

说完，抄起锤子又“叮叮咣咣”凿上了，锯末子飞得跟雪沫子似的。

张芬芳哪还睡得着？掀了被子下地，摸过墙角那件厚棉袄穿上，系紧了扣子也出了屋。

“媳妇？你出来干啥！”富兴听见动静回头，见她站在门口，赶紧撂下锤子往过走，“外头老冷了，风跟小刀子似的，快回去呗！”

富兴上身就套了件单坎肩，后背、胳膊肘都让汗洇透了，冒着白气儿，下身那条旧棉裤，前脸儿钉着俩红电池帽当扣子，裤腰有点松，他又用根粗麻绳勒了一圈，汗顺着绳缝往下淌，棉裤腰湿了一大片，黑黢黢的，看着就凉。

“俺去邱婶子家坐会儿，跟她唠唠嗑。”张芬芳拢了拢棉袄领。

“那俺送你！”富兴说着就去拾掇锤子，要往墙根儿放。

张芬芳急忙摆手：“两步道儿远，送啥送？邱婶子家就在旁边，雪都扫干净了，俺自己走没事！”

富兴踮脚瞅了瞅去邱婶子家的路，昨儿他刚扫的雪，露出了硬邦邦的土路，确实不滑。这才松了口气，又叮嘱：“那你慢点儿走，别踩着冰碴子！邱婶子家有热水，渴了就喝点！”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干活吧，别冻着！”张芬芳摆着手往院外走，听着身后富兴又拿起锤子，“哐”一声敲在木头上，心里头反倒暖烘烘的，这傻汉子，要说对谁好真是实心实意，要说对谁不好，也真是无情无义。

张芬芳刚迈过邱婶子家那道矮土墙，就听见屋里传来墩子的哭嚎声，“俺就要！俺就要嘛……呜呜呜……”带着哭腔，还夹杂着抽抽噎噎的动静。

她掀开门帘，棉帘“呼嗒”一声扫过门框，屋里的热气混着柴火烟味儿扑过来，她笑着往炕那头瞅：“哟，墩子这是咋啦？跟谁置气呢，想要啥好东西啊？”

邱婶子正蹲在炕边擦炕，手里攥着块粗布，盆里的水都泛着白沫子，见芬芳进来，赶紧把水盆往炕沿下一挪，拿抹布抹了两下炕头的灰：“芬芳来啦！快上炕头坐，那儿暖和！”转头又瞪了一眼墩子，呵斥道：“你给俺上一边磨去！啥都要，你当你爹是开杂货铺的？”

墩子本还梗着脖子哭，被他娘一呵斥，小嘴“瘪”地一下，没敢再嚎，溜溜地挪到炕梢，屁股往那摞得方方正正的被垛上一坐，俩小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眨巴眨巴瞅着张芬芳，眼尾还挂着泪珠儿，委屈得跟受了多大欺负似的，就是不肯吭声。

张芬芳侧身坐上炕头，棉裤沾着热乎炕气，舒坦得她往炕里挪了挪，笑着问墩子：“咋不说话呀？跟嫂子说说，到底想要啥，让你娘这么数落？”

墩子偷摸撇了他娘一眼，见邱婶子没再瞪他，才小声嘟囔，又带着点怯：“俺……俺想要富大哥做的那玩意儿……”

邱婶子在一旁接过话，手里还拧着抹布水：“还能是啥？今儿个见你家富兴在院里刨木头，瞅见那悠车子快钉好了，这小子就魔怔了！从早起就磨人，非说也要坐那悠车子晃悠，不给就哭，哄都哄不住！”

张芬芳听了“噗嗤”一乐，拍了拍身边的炕沿叫墩子：“嗨，这有啥难的？墩子你去找你富大哥说去！富大哥你还不知道？他最稀罕墩子了，你跟他说想玩悠车子，他准保先把那玩意儿挂房梁上，让你先晃悠够了再下来！”

墩子一听这话，眼尾的泪珠还没干呢，眼睛“唰”地就亮了，直愣愣瞅着张芬芳：“真……真的呀？富大哥肯给俺玩？”

“那还有假？”张芬芳点着他的小脑袋，“快去，晚了说不定你富大哥该给自个儿先挂上玩了。”

“哎！”墩子应得脆生生的，刚要挪屁股，邱婶子急忙摆手：“这可使不得！芬芳你别惯着他！富兴新做的悠车子，头回用咋能先给墩子霍霍？孩子家家没轻没重，再给磕坏了咋整？”

“嗨，邱婶你这说的啥话。”张芬芳笑着摆手，“木头玩意儿，结实着呢！墩子这孩子懂事，哪能霍霍？再说了，坏了就拿钉子再钉两下呗，谁先玩不一样？都是孩子，图个乐呵！快去吧墩子。”

墩子这下再没犹豫，“嗯！”地应了一声，跟个小炮弹似的，“哧溜”一下从被垛上滑下来，棉鞋后跟还踩着没提上来，趿拉着就往外蹿，掀门帘的时候劲儿使大了，“呼嗒”一声狠狠甩在门框上，没等邱婶子骂出口，人早颠颠儿往富兴家院子跑了。

邱婶子看着他背影，又气又笑：“这猴儿崽子！回头俺得跟富兴说声谢谢，看给你添麻烦的。”

“啥麻烦不麻烦的，”张芬芳往炕里靠了靠，“孩子高兴，比啥都强，墩子这孩子俺和富兴都稀罕的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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