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095 去海南

雨声稠密，敲打着五金厂宿舍楼锈蚀的铁皮檐口，也敲在范秋生夫妇的心上。他们推着崭新的平推车出门时，车轮碾过积水的地面，溅开浑浊的水花。

平推车取代了泡沫箱，沉甸甸的，载着他们积攒下的微薄本钱，也载着一点悄然膨胀的念想——不再满足于提篮叫卖的零敲碎打。

雨水濡湿了菜市场泥泞的地面，空气里混合着鱼腥、泥土和湿菜叶的复杂气息。人声喧沸，如同隔着一层水帘，嗡嗡地响。范秋生夫妇挤在攒动的人头里，目标明确：一个肥硕的鳙鱼头，一包咸鲜开胃的腌菜。

鱼头很快到手，青灰的鱼鳃还在微弱翕张，透着一股生猛的腥气。然而腌菜，却遍寻不着。

“卖腌菜啰——自家晒的，咸香下饭嘞——”

一声吆喝穿透雨幕，如同救命稻草。循声望去，市场口外十米开外，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佝偻在硕大的雨伞下，背篓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雨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往下淌。她没有踏入市场的资格，只能在这边缘地带，用声音搏一点微末生计。

“兰兰，那里有！”范秋生心头一喜，抬脚欲走。

变故陡生！

一个戴着鲜红袖章、体格壮硕如铁塔的市场管理员，像嗅到血腥的猛兽，猛地从市场里蹿出。女人惊恐的“我就走”还卡在喉咙里，壮汉蒲扇般的大手已蛮横地攫住了背篓的系绳。女人下意识地死死扯住自己的命根子，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东西没收了！”

一声断喝伴着粗暴的猛搡，女人枯瘦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重重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背篓脱手，壮汉看也不看，抬起厚重的翻毛皮鞋，狠狠踩踏下去！

噗嗤、咔嚓……竹篾断裂，咸菜与黑泥在无情的践踏下瞬间混合，成了一摊狼藉的、散发咸腥的垃圾。女人呆坐泥泞，愣怔片刻，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裹在雨声里，比雨水更冷。

怒火“腾”地烧穿了范秋生的天灵盖。

眼前这恃强凌弱的暴行，瞬间与两年前何山那张狞笑着将他推入“台湾布料”陷阱的脸重叠，又撕开他卖多功能锅时被驱赶如丧家犬的旧疤。热血冲头，他拖着那条微跛的腿，几步冲到壮汉面前，声音因激愤而嘶哑变形：“同志，她一个女人，犯得着这么霸蛮？”

壮汉眯起眼，像打量一只挡路的瘸腿野狗，嘴角咧开一丝轻蔑的弧度：“老子这是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范秋生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执行公务就能这样糟践人？”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牙关紧咬的咯咯声，那条残腿在泥水里微微发颤。

“呵，”壮汉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范秋生脸上，“死瘸子，少管闲事！再啰嗦，告你个妨碍公务，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眼神凶狠，吃准了范秋生的无力。

屈辱和无力感像冰冷的铁水灌满四肢百骸。范秋生僵在原地，眼珠赤红。那女人挣扎着爬起，冰凉湿漉的手带着泥土的腥气，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往后推：“小兄弟，谢谢你……你快走，莫管我，莫管我……”

范秋生喉头滚动，像咽下了一把带血的沙砾。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两块钱——那是预备买腌菜的钱——用力塞进女人冰冷颤抖的手心。然后，他弯下腰，近乎执拗地从泥泞狼藉中，抓起一把沾满污泥、尚算完整的腌菜，紧紧攥在手里，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了这片充斥暴力与屈辱的泥沼。

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流下，分不清是雨是别的什么。

小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腌菜煮鱼头的咸香，还有一股散不去的压抑。

饭菜摆在掉了漆的小木桌上，王梦兰特意倒了一小杯廉价的散装白酒，搁在范秋生面前。他呆坐着，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雨幕上，仿佛还能看见那只翻毛皮鞋无情地碾踏在腌菜和女人的生计上。

“范秋生，算了，莫气坏了自己身子。”王梦兰拿起酒杯，递到他眼前，声音放得很轻。

范秋生没接，端起碗，扒了一口饭，却味同嚼蜡。他重重放下碗，碗底磕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兰兰，今天要是换作我，被那样踩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我怕是真的会活活气死。”

王梦兰沉默片刻，眼神掠过墙角那台蒙尘的旧缝纫机——那是芙蓉厂最后的遗物，也是他们逃亡时唯一带出来的值钱家当。她幽幽道：“你忘了？当初卖多功能锅，不就是这样被人撵得鸡飞狗跳？这世道，踩在底下的人，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你能怎样？”

“我们能不一样！”范秋生猛地抬起头，眼底那点被雨水浇熄的火星又顽强地亮了起来，“兰兰，我们去办证，正正经经地干！”

“办证？”王梦兰苦笑，“说得轻巧，城里户口你有吗？固定的铺面你有吗？拿什么办？”

“我打听过了，”范秋生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谋划已久的笃定，“政策松动了，不要城里户口也能办个体户执照。至于铺面……”他目光炯炯地扫过这间狭小的屋子，又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下河街某个角落，“我们这点积蓄，租个背街的、便宜的小门脸，够了！”

王梦兰眼睛一亮，再次把酒杯递过去，声音里终于带了一丝热度：“你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快，边喝边细说！”

范秋生接过酒杯，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点燃了胸中的蓝图：“光有个证，租个门面，还不够。我们现在进的货，槟榔也好，烟也好，都是别人加工好了的，大头利润都让人家拿走了。要想赚得多，得自己干源头，自己加工！”

“自己加工？”王梦兰心头一跳，芙蓉厂被查封时那刺耳的机器轰鸣和冰冷的封条瞬间闪过脑海，她下意识地问，“你……不怕再赔个底儿掉？不怕又惹上麻烦？”

范秋生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迎视着妻子眼中的担忧，一字一顿：“怕，怎么不怕？可只要你不怕，我就敢闯！闯出去，才有活路！”他顿了顿，抛出了深思熟虑的计划，“我想……去趟海南，看看那边的槟榔、烟叶子，到底啥行情？怎么进货？怎么加工？摸清门道，我们才能自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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