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苏文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北京城里的柳絮飘得正欢。苏文站在自己刚开张半年的”四季香”饭店门口，掸了掸白色厨师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饭店不大，六十来平米，摆了八张方桌，墙上贴着当时最流行的淡黄色花纹墙纸，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老板，来份鱼香肉丝，一碗米饭！”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苏文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他眯起眼睛，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好嘞，您先坐。”苏文应着，转身进了厨房。他动作麻利地切肉丝、泡木耳、准备调料，铁锅在火上烧得通红，倒入油后”滋啦”一声响。不到十分钟，一盘色香味俱全的鱼香肉丝就出了锅。

当他端着菜出来时，那姑娘正望着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出神。苏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他去年刚办下来的个体经营执照，照片上的自己笑得有些拘谨。

“您的鱼香肉丝。”苏文把菜放在桌上，不经意间与姑娘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他仿佛被电流击中，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你是…姜喜妮？”苏文的声音有些发抖。

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有星星落在里面：“苏文？真的是你？”

她站起身，差点碰翻了桌上的茶水。

两人就这样站在饭店中央，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苏文看着眼前这个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姑娘，怎么也无法把她和记忆里那个扎着羊角辫、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联系起来。

“你……你怎么认出我的？”姜喜妮问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裙角，这个动作让苏文想起了小时候她一紧张就会这样。

“你的眼睛。”苏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像两颗黑葡萄。”

姜喜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笑纹让苏文心头一热：“你还记得啊，我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怎么会……”苏文挠挠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沾了油渍的厨师服，顿时有些窘迫：“你先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我……我去换件衣服。”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后面的小隔间，那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

苏文对着墙上巴掌大的镜子整理头发，心跳快得像是要冲出胸膛，十五年了，他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姜喜妮。

记忆回到1984年的夏天，他们十四岁，住在同一个村里。姜喜妮是出了名的”小哭包”，被村里的男孩欺负了就会躲到苏文身后，苏文虽然只比她大半岁，却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保护她，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夏天分一根冰棍，冬天共围一条围巾。

最让苏文难忘的是，他们曾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埋过一个“时光宝盒”，里面装着两人写的“十年后的愿望”。

姜喜妮写的是“嫁给苏文当新娘”，而苏文写的是“开一家大饭店，请姜喜妮天天吃饭”。当时两人红着脸把盒子埋下，约定十年后一起挖出来看。

然而还没到十年，姜喜妮全家搬去了南方，没有电话，没有地址，两个孩子就这样断了联系。苏文曾经在老榆树下等了一个夏天，却再也没等到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

“老板，你这鱼香肉丝做得真地道！”姜喜妮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苏文深吸一口气，换了件干净的蓝衬衫走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苏文在她对面坐下，双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最后只好放在膝盖上。

“上个月。”姜喜妮夹了一筷子菜：“我爸退休了，我们就搬回来了，我现在在区医院当护士。”她抬头看了看四周：“没想到你真的开了饭店，小时候你就说想当厨师。”

苏文笑了：“你还记得啊，我这小店刚开半年，生意还行。”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后来有回去看过那棵老槐树吗？”

姜喜妮的筷子顿了一下，眼睛突然湿润了：“去年回去过一次，树还在，但我们的盒子找不到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窗外的柳絮飘进来，落在桌上。

“我后来去找过你很多次。”苏文轻声道：“等了整整一个暑假。”

姜喜妮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我们搬得太突然了…我写过信，但都被退回来了，胡同拆迁，地址变了……”

苏文突然站起身：“你等等。”他跑进后厨，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小铁盒出来：“你看这个。”

姜喜妮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小孩站在槐树下，笑得见牙不见眼。背面用铅笔写着“苏文和姜喜妮，1984年夏”。

“你还留着……”姜喜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照片上。

“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里都有你。”苏文的声音有些哽咽：“怎么能不留着。”

那天下午，姜喜妮在饭店里坐了很久，他们聊分别后的生活，聊各自经历的酸甜苦辣。苏文知道了姜喜妮在南方上护校，谈过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姜喜妮知道了苏文如何攒钱开了这家小店。

夕阳西斜时，姜喜妮不得不离开了：“我明天还来。”她站在门口说：“我想尝尝你的拿手菜。”

“我等你。”苏文点点头，看着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

接下来的日子，姜喜妮几乎成了饭店的常客。她下班后会直接过来，有时候带着同事，更多时候是一个人，苏文总会给她留靠窗的那张桌子，那是光线最好、最安静的位置。

五月中旬的一个雨天，店里没什么客人。姜喜妮穿着淡粉色的雨衣冲进来，头发上还挂着水珠：“今天医院不忙，我来帮你吧！”

她脱下雨衣，里面是一件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显得格外清爽。

苏文正在擦桌子，闻言愣了一下：“帮我？”

“对啊。”姜喜妮已经熟门熟路地拿起另一块抹布：“我看你一个人又要炒菜又要端盘子，多累啊，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那……那你帮我招呼客人吧。”苏文不好意思让她干脏活。

就这样，姜喜妮从食客变成了半个店员，她嘴甜心细，很快和常客们熟络起来。有她在，饭店里的气氛总是特别温馨，苏文在厨房炒菜时，常常会不自觉地寻找她的声音，听到她的笑声就觉得浑身充满干劲。

六月初的一天晚上，打烊后两人坐在店里吃宵夜，苏文炒了两个小菜，姜喜妮从医院带来了自己做的凉拌黄瓜。

“苏文。”姜喜妮突然说：“我觉得你应该把菜单重新设计一下。”

“怎么了？”苏文夹了一筷子黄瓜，清脆爽口。

“你看啊。”姜喜妮拿出纸笔，认真地画起来：“现在的菜单就是一张纸贴在墙上，客人看不清楚。我们可以做成小册子，分门别类，再配上你做的菜的图片……”

苏文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变得异常柔软，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对姜喜妮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儿时玩伴的范畴。

“还可以在背面印上饭店的故事。”姜喜妮继续说：“比如老板是如何从一个胡同里的小孩成长为厨师的……”她抬起头，发现苏文正盯着自己看，脸一下子红了：“你……你觉得呢？”

“我觉得很好。”苏文轻声说：“都听你的。”

两人的关系就这样微妙地变化着，姜喜妮开始带自己煲的汤给苏文喝，苏文则会记住她喜欢的菜，随时准备着，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越来越多，偶尔的手指触碰会让两人同时脸红心跳。

七月中旬，饭店遇到了危机，卫生局突击检查，指出厨房排风系统不合格，要求停业整改。这对刚起步的“四季香”来说无疑是重大打击。

“要装新的排风系统至少要两千块。”苏文愁眉苦脸地对姜喜妮说：“我刚进了批食材，手头没那么多现金。”

姜喜妮皱起眉头：“我认识卫生局的一个科长，是我护理过的病人。我明天去找他问问，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别。”苏文摇头：“我不想你为了我去求人。”

“不是为了你。”姜喜妮坚定地说：“是为了‘四季香\"，这也是我的心血啊。”

第二天，姜喜妮真的去了卫生局。

晚上她兴冲冲地跑回饭店：“搞定了！李科长说只要你在两周内完成整改，可以边营业边施工。他还给我介绍了个做排风系统的朋友，能给打折！”

苏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说服他的？”

姜喜妮神秘地笑笑：“我告诉他，‘四季香\"的老板是我未来的丈夫，他要是倒闭了，我就嫁不出去了。”

苏文的脸“唰”地红了，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你……你真这么说的？”

“骗你的啦！”姜喜妮大笑：“其实是我把你在国营饭店获得的优秀员工证书给他看了，还带了你做的红烧肉，他尝了后说，这么好的手艺，不能让老百姓吃不到。”

危机就这样化解了，那天晚上，苏文辗转难眠，脑海里全是姜喜妮说“未来的丈夫”时狡黠的笑容，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逃避内心的感情了。

机会在一个雨夜来临，那天姜喜妮加班到很晚，苏文坚持要送她回家，雨下得很大，两人共撑一把伞，肩膀紧紧挨着。

“小心水坑！”苏文突然揽住姜喜妮的肩膀，把她往自己这边带，这个动作让两人靠得更近，苏文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苏文！”姜喜妮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你还记得我们埋在槐树下的盒子里写了什么吗？”

苏文的心跳加速：“记得。”

“我写的是要嫁给你。”姜喜妮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你呢？”

苏文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我写的是要开饭店请你吃饭。现在饭店有了，你……愿意一直吃我做的饭吗？”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水帘，仿佛把整个世界都隔开了，姜喜妮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闪闪发亮：“我愿意。”

没有华丽的告白，没有浪漫的仪式，在这个普通的雨夜，两颗分离多年的心终于又贴在了一起。

一九九三年元旦，苏文和姜喜妮结婚了，姜喜妮穿着红色的旗袍，苏文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两人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喝下交杯酒。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充实，姜喜妮继续在医院工作，苏文经营饭店。每天清晨，苏文都会为妻子准备早餐；晚上姜喜妮下班后，总会先去饭店帮忙。他们一起研究新菜品，一起规划饭店的未来。

一九九五年夏天，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苏小川，寓意像河流一样生生不息。小家伙结合了父母的优点，有苏文的浓眉大眼和姜喜妮的樱桃小嘴。

有了孩子后，姜喜妮减少了医院的工作时间，更多地在饭店帮忙，她把饭店重新装修了一番，增加了儿童座椅，推出了家庭套餐，生意越来越红火。

每年春天柳絮飘飞的时候，苏文和姜喜妮都会带着小川去老槐树下野餐。他们会讲爸爸妈妈小时候的故事，讲那个永远找不到了的“时光宝盒”。

“爸爸，你们为什么要把盒子埋在树下啊？”五岁的小川天真地问。

苏文和姜喜妮相视一笑：“因为啊，有些心愿就像种子一样，埋在土里，总有一天会发芽长大。”

姜喜妮接话：“就像爸爸妈妈的心愿，虽然过了很久，但还是实现了。”

小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去捡掉落的槐花了，苏文握住妻子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就像当年那两个在槐树下埋下心愿的孩子一样。

柳絮依旧在飘，岁月静静流淌，在九十年代那个充满希望的季节里，他们找回了失落的缘分，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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