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苏武

一九九三年的初秋，北方陆军学院的梧桐叶刚刚泛黄。苏武背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背包，站在校门口仰望着那庄严的校训石：“忠诚、勇敢、奉献”六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背包带，手心沁出一层薄汗。

“同志，请出示你的录取通知书。”门岗的哨兵向他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苏武慌忙回礼，动作却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他从贴身的衬衫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通知书，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他从那个偏远山村走出来的通行证，是他在煤油灯下苦读三年换来的珍宝。

“苏武同志，欢迎你成为北方陆军学院的一员。”哨兵检查完毕后，微笑着将通知书还给他：“宿舍在C区3号楼，生活用品已经配发到你的床位。”

“谢谢班长！”苏武挺直腰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迈步走进校园，脚下的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声响。校园里到处是穿着崭新军装的新学员，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苏武不自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衬衫和磨破边的胶鞋，悄悄把背包往肩上提了提。

宿舍是标准的八人间，铁架床整齐地排列在两侧，苏武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床位，上面已经放好了被褥、脸盆和军装。他伸手抚摸着那崭新的布料，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眼眶发热。

“嘿，新来的？”一个圆脸男生从上铺探出头来：“我叫王强，你是哪儿来的？”

“苏武，河北农村的。”苏武腼腆地笑了笑，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

“农村来的啊？”王强从床上跳下来，自来熟地拍了拍苏武的肩膀：“那你体能一定不错。听说下周就要开始魔鬼训练了，咱们得互相照应着。”

苏武点点头，心里却因为“魔鬼训练”四个字而忐忑不安，他从小干农活，体力是有的，但正规军事训练完全是另一回事。

第二天清晨，尖锐的哨声划破黎明。苏武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等他们八个人跌跌撞撞跑到操场时，已经有几个班排好队了。

“新生三班，集合！”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苏武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扎着利落马尾的女学员正板着脸看向他们，她约莫一米七的个头，肩膀上的红肩章显示她是大二的学姐。

“磨蹭什么？三十秒内列队完毕！”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武和同学们慌忙排成一排，却因为紧张站得歪歪扭扭，女学员皱着眉头走到他们面前，目光如刀般扫过每个人的脸。

“我叫沈冰，是你们新生训练的辅导员。”她背着手在他们面前踱步：“从今天开始，你们要记住三点：第一，服从命令；第二，绝对服从命令；第三，参考前两条。明白了吗？”

“明白了！”新生们参差不齐地回答。

“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明白了！”这次声音整齐了许多。

沈冰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带他们进行晨跑，苏武跟在队伍中间，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沈冰跑步的姿势很标准，每一步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肩章上，反射出点点金光。

晨练结束后，苏武浑身是汗，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王强凑过来小声说：“听说这沈冰学姐是出了名的严厉，去年有个新生因为叠被子不合格，被她罚在操场上叠了一百遍。”

苏武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没有接话。他从小就不怕吃苦，但这样严厉的学姐确实让他心里发怵。

接下来的几天，沈冰果然如传闻中一样严格。内务检查时，她会戴着白手套摸窗台的灰尘，队列训练时，她会因为一个转身动作不标准而让全班重复练习半小时，新生们私下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冰山”，既是因为她名字里的“冰”字，也是因为她那不苟言笑的表情。

一周后的周末，苏武终于有机会去图书馆，这是他最期待的地方——在家乡，他只能借阅村里小学那几本翻烂的课本，现在，面对满架子的书籍，他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

他在军事理论区找到一本《现代战争与战略思维》，刚要伸手去拿，另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同时握住了书脊。

“这本书我先看上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武转头，正对上沈冰那双明亮的眼睛。近距离看，他才发现她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学姐好。”苏武条件反射地立正，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书：“但这本书是我先看到的。”

沈冰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这个新生敢和她争辩：“你知道我是谁吧？”

“知道，沈冰学姐。”苏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有退缩：“但在知识面前人人平等。”

图书馆里安静得能听见翻页的声音，周围几个学员已经好奇地看向他们，沈冰的眼睛微微眯起，苏武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个难解的战术问题。

“有意思。”沈冰突然松开手：“那你先看吧，不过，”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下周的军事地形学考试，如果你考不到90分以上，这本书就归我了。”

苏武感到一阵热血涌上脸颊：“一言为定。”

沈冰转身离开，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苏武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心跳不知为何比平时快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苏武除了完成日常训练，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来钻研那本《现代战争与战略思维》。有时在食堂吃饭，他会不自觉地用筷子在桌面上画战术示意图。王强笑话他走火入魔，他却只是笑笑，继续埋头苦读。

军事地形学考试那天，苏武早早来到教室。让他意外的是，沈冰竟然站在讲台旁，正在整理考卷。

“学姐？你怎么在这里？”苏武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沈冰头也不抬：“我协助教官监考。怎么，有问题？”

苏武摇摇头，找了个位置坐下，考试开始后，他全神贯注地答题，甚至没注意到沈冰曾在他身边停留了片刻。

三天后成绩公布，苏武以96分位列全班第一。晚饭后，他正在宿舍整理笔记，突然听到门口有人喊：“苏武，有人找！”

他走出门，看到沈冰站在走廊的灯光下，手里拿着两本书。她今天没扎马尾，黑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在军装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

“给你的。”沈冰递过一本书，正是那本《现代战争与战略思维》：“还有这本《战役学导论》，应该对你有帮助。”

苏武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接。沈冰直接把书塞进他手里：“愿赌服输，我看你是个可造之材，别浪费了。”

“谢谢学姐。”苏武低头看着书，突然注意到扉页上有行娟秀的字迹：“给未来的战略家——沈冰。”

他抬头想说什么，却发现沈冰已经转身离开。走廊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苏武脚下。

这次偶遇后，苏武和沈冰的关系微妙地改变了。在训练场上，她依然严厉如初，但偶尔目光相遇时，她会对他轻轻点头。有时在图书馆，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坐在同一张桌子两端，各自埋头看书，只有翻页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交错。

一个月后，学院组织野外生存训练。新生们被分成小组，在模拟战场环境中完成一系列任务。苏武所在的小组由沈冰带队，任务是穿越一片密林，找到指定坐标并建立临时观察哨。

清晨出发时，天空阴沉沉的。沈冰简短地布置了任务，强调了注意事项。苏武注意到她今天格外严肃，眉头一直微微皱着。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出发前她低声对苏武说：“你是农村出来的，野外经验应该比城里孩子多，多帮衬着点。”

苏武点点头，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温暖，这是沈冰第一次对他表现出特别的信任。

果然，行进到中午时，天空开始飘雨，起初只是零星雨点，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密林中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能见度急剧下降。

“按原计划前进！”沈冰在雨中大声命令：“保持队形，注意脚下！”

苏武走在队伍中间，不时回头帮助落后的同学，突然，他听到前方一声惊呼，紧接着是物体滚落的声音。他急忙跑上前，看到沈冰滑倒在了一个陡坡边，正试图抓住旁边的灌木稳住身体。

“别动！”苏武大喊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就在沈冰即将滑落的瞬间，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浆让每一次尝试站起来都变得困难，苏武感觉到沈冰的手腕在他掌心中扭动，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陷入他的皮肤。

“放开！我能行！”沈冰咬着牙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别逞强！”苏武罕见地提高了声音：“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

两人在泥泞中僵持了几秒，最终沈冰妥协了。苏武用尽全力将她拉上来，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向后倒去。在即将摔倒的瞬间，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沈冰不知怎么挣脱了他的手，反而救了他一命。

两人气喘吁吁地坐在泥地里，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倔得像头驴。”沈冰抹了把脸上的泥水。

“彼此彼此。”苏武喘着气回答。

这场意外后，小组不得不改变计划，寻找避雨处，苏武凭借农村经验，带领大家找到一个天然岩洞。沈冰检查了每个人的状况，确认没有严重受伤后，开始组织生火取暖。

“你脚踝肿了。”苏武注意到沈冰走路时微不可察的跛脚。

“小伤，不碍事。”沈冰摆摆手，继续忙着分发干粮。

苏武没再多说什么，但在大家休息时，他悄悄从背包里拿出母亲给他准备的草药膏——那是离家前夜，母亲熬夜制作的，说是能消肿止痛。

“学姐。”他走到正在整理地图的沈冰身边，递过那个小铁盒：“试试这个，很管用。”

沈冰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接过盒子，打开闻了闻：“什么成分？”

“三七、红花，还有一些山里的草药，我也不全认识。”苏武挠挠头：“我娘说当兵难免磕磕碰碰，特意准备的。”

沈冰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没想到你还挺细心。”她脱下靴子，果然脚踝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苏武蹲下身，轻轻帮她涂上药膏。

“你家里是中医？”沈冰问道，声音因为疼痛而略显紧绷。

“不是，就是普通农民。”苏武专注地按摩着她的脚踝：“我娘跟村里的老人学了些土方子。”

雨声渐小，洞内的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其他学员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只有他们两人还清醒着。

“为什么来当兵？”沈冰突然问。

苏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喜欢。”

沈冰点点头：“我也是。我爸是老兵，参加过南疆战役，他说军人是最光荣的职业，我就信了，虽然来了才发现，光荣的背后是无数汗水。”

“值得。”苏武轻声说。

沈冰看着他，目光柔和了许多：“是啊，值得。”

第二天，雨停了，沈冰的脚踝因为药膏的作用消肿不少，但走路仍然不便。回营地的路上，苏武主动提出背她过最难走的一段路。

“开什么玩笑，我是教官！”沈冰瞪大眼睛。

“现在你是伤员。”苏武坚持道：“再说，昨晚我看了地图，前面那段路坡度超过40度，以你现在的状态，很容易再次受伤。”

其他学员也纷纷劝说，最终沈冰不情愿地同意了，苏武背对着她蹲下，感觉到她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脖子，她比想象中轻，但肌肉结实，能感觉到力量感。

“走稳点，别把我摔了。”沈冰在他耳边小声警告，呼出的热气让苏武的耳根发烫。

“放心，我从小背柴火，比这重多了。”苏武调整了一下姿势，稳步向前走去。

沈冰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他能感觉到她均匀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不知为何，这段艰难的路程在苏武记忆中变得异常清晰，阳光穿过树叶的斑驳光影，脚下泥土的松软触感，以及背上那个温暖而真实的重量。

回到学院后，苏武和沈冰的关系彻底改变了，她不再只是那个严厉的学姐，而是在泥泞中互相扶持的战友。他们开始在食堂同桌吃饭，在图书馆相邻而坐，有时甚至会一起讨论课堂上的问题。

一个周末的傍晚，苏武在操场边的小树林里背诵军事条例，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沈冰手里拿着两个饭盒，在他身边坐下。

“就知道你在这儿。”她递过一个饭盒：“食堂今天有红烧肉，给你带了一份。”

苏武接过还温热的饭盒，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学姐。”

“别老叫我学姐了。”沈冰夹了块肉放进嘴里：“没人的时候叫我沈冰就行。”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苏武偷偷瞥了眼沈冰的侧脸，发现夕阳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边，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金色。

“看什么？”沈冰突然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苏武慌忙低头扒饭：“没、没什么。”

沈冰笑了笑，没再追问。饭后，她突然说：“下周有场军事演习，我被选为红方指挥官。”

“恭喜。”苏武由衷地说：“你一定能行。”

“我要你做我的副手。”沈冰直视着他的眼睛。

苏武愣住了：“我只是个新生……”

“我看中的是你的头脑和冷静。”沈冰打断他：“那次野外训练，你在危急情况下做出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战场上需要这样的人。”

苏武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膨胀，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我……我会尽全力。”

演习那天，天空湛蓝如洗，红蓝两军在模拟战场上展开激烈对抗，沈冰的指挥果断而精准，苏武则负责根据地形变化调整战术细节。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最终以微弱优势获胜。

演习结束后的总结会上，教官特别表扬了他们的默契配合。散会后，沈冰把苏武拉到一旁，眼睛亮得惊人：“我们做到了！”

她激动地抓住苏武的手，两人的汗水交融在一起，那一刻，苏武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将目光从这个女孩身上移开。

“沈冰。”他鼓起勇气，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我有话想对你说。”

沈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但手却没有松开：“什么话？”

“我……”苏武的喉咙发紧：“我觉得我……”

“苏武！沈冰！”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王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教官找你们，说是要讨论演习细节！”

两人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沈冰迅速恢复了平常的冷静：“知道了，马上过去。”她转向苏武，声音低得只有他能听见：“晚上七点，小树林见。”

那天的晚霞格外绚烂，将整个天空染成金红色，苏武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约定地点，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膛。他反复排练着要说的话，却觉得每一句都不够好。

“来得真早。”沈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换下了军装，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裤子，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苏武转身，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被晚霞映红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沈冰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我……”苏武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沈冰。不是对学姐的尊敬，不是对战友的情谊，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话一出口，世界仿佛静止了，苏武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能听到远处操场上的口号声，能听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却听不到沈冰的回应。

就在他几乎要落荒而逃的时候，沈冰突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傻瓜。”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我等这句话好久了。”

苏武愣住了，随即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沈冰的手指。她的手比他的小很多，却同样有力，掌心有长期训练留下的茧子。

“那……我们现在是……”苏武结结巴巴地问。

“你说呢？”沈冰笑着捏了捏他的手：“不过要保密，军校规定学员不能谈恋爱。”

“我知道。”苏武郑重地点头：“我会小心的。”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第一颗星星在渐暗的天空中亮起，他们并肩坐在草地上，手指悄悄纠缠在一起，像两个分享秘密的孩子。

从那天起，苏武和沈冰开始了他们的“地下恋情”。在公开场合，他们保持着正常的学姐学弟关系；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们会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或是一次短暂的指尖相触。沈冰甚至偷偷教苏武跳交谊舞——“万一以后有联谊活动呢”，她这样解释道，却在教学过程中故意踩他的脚，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沈冰即将毕业，离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约苏武在老地方见面。夏夜的星空格外璀璨，萤火虫在草丛间闪烁。

“明天我就要去部队报到了。”沈冰靠在苏武肩头，声音有些闷：“在西南边境，很远。”

苏武握紧她的手：“等我毕业，申请调去你那里。”

沈冰抬头看他，月光在她的眼睛里荡漾：“真的？”

“当然。”苏武认真地说：“我们说好的，要一起保家卫国。”

沈冰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苏武能感觉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鸟。

“我给你写信。”许久，沈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带着笑意：“一周一封，不，两封。”

“我也会的。”苏武承诺道，然后低头吻住了她的唇，这是他们的第一个真正的吻，青涩而甜蜜，带着泪水的咸味和未来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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