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京城（五）

“今日议事，到此为止。”皇帝赵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接着说道：

“萧丞相、钱尚书、严尚书、卫尚书留下，其余人，退下吧。”

“臣等告退。”

众文武躬身行礼，鱼贯而出。

严振、卫峥、钱复、萧文拓，四人分列左右，垂手而立。

他们分别是工部、兵部、户部、以及文官之首。

赵启起身，踱步至一旁的书架，从一个毫不起眼的暗格中，取出几本薄薄的册子。册子是玄色封面，没有任何标识。

他回到御案后，将那几本册子丢在书案上，‘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看看吧，这就是玄鸟卫从边荒县送回来的东西。”

一名太监小心翼翼地将册子分发给四位大臣。

钱复第一个接过，翻开。纸页上，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的正是杨家村近一年的各种情报。

一桩桩，一件件，清晰描绘出了杨家村的快速发展与变化。

半盏茶之后，

赵启的声音幽幽响起，“钱尚书，你看完了？”

“臣……看完了。”钱复合上册子，声音有些干涩，他知道这位皇帝接下来又要问什么了。

“那朕问你。”果不其然，赵启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问：

“为何一个偏远县的村夫，能在洪灾之后，无朝廷一钱一粮之助，便能带领村民，生产水泥，兴修水利，增产粮食？

而朝廷，坐拥四海，却推行不动？难道那杨九狼的钱粮比你们户部还多不成？”

“陛下！”钱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肥硕的身躯伏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发颤，“臣，罪该万死！”

这是他混迹官场数十年的生存本能，并非全然是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官僚的程序化反应。

当面对无法解决且责任明确的质询时，他就会先主动认罪，将姿态放到最低，从而转移皇帝的怒火、避免问题的升级。

“哼。”赵启冷哼一声，然后反问，“那你且说说，你何罪之有？”

钱复趴在地上，脑子飞速运转。

他知道，此刻任何推诿之词，都只会激怒皇帝。他必须给出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又能为自己开脱的解释。

“回……回陛下。”他抬起头，老脸皱成一团，“非是臣与朝廷无能，实是……处境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哦？有何不同？”赵启挑眉。

“陛下，杨家村，一村之地，不过数百户，千余口人。其所用工匠村民，亦不过千。号令所及，不过方圆数十里。人心齐，目标一，事无掣肘，自然雷厉风行。”

钱复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然，我大乾，十三州，三百余郡，数千县。治下之民，何止千万。朝廷一道政令，自中书省出，过尚书省，发往各州、郡、县，层层下达，动辄一月半载。

其间，官吏是否奉行？地方豪强是否阻挠？所需钱粮，如何调拨？如何监管？如何防范贪腐？”

他每问一句，声音便大上一分，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满腹委屈之人：

“还有，到了偏远大州，那些盘根错节的士族门阀，岂会轻易让朝廷插手他们的田地水利？”

“无能，便是无能。”赵启打断了他，“照你所说，我大乾便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受灾，国库日空，什么都做不了？”

“臣不敢！”钱复重重磕下一个头：

“臣只是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杨九狼之法，可为试点，但若骤然推向全国，恐……恐根基不稳，反生大乱。”

“够了。”赵启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厌烦之色，“若是事事只会按部就班，从长计议，朕要你们何用？”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钱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严振和卫峥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搭话。这火，谁沾上谁倒霉。

“陛下。”

就在这时，一个平和的声音响起。右丞相萧文拓缓步出列，对着赵启躬身一礼。

“陛下，钱尚书所言，虽有推诿之嫌，却也道出了几分实情。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缺一不可，确实急不得。”

他的这番说辞，让跪在地上的胖尚书悄悄松了口气，也让皇帝的怒火有了个台阶下。

“萧爱卿，你可有何良策？”赵启放缓刚才训斥钱复的语气。

“陛下，臣看了这几本册子。”萧文拓拿起方才的玄鸟卫密报：

“杨九狼此人，能在洪灾与人祸的双重夹击下，迅速整合资源，盘活死局，带领一村之人逆势而起，甚至影响一县之政。

此等经世济民之才，放眼朝堂，敢问有几人能及？”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钱复和严振。

“臣以为，推广水泥之难，不在钱粮，亦不在技术，而在「人」。

杨九狼能带领一个村庄快速发展，就说明他对水泥的制造与推广有独特之道，或许他有方法能帮到朝廷。”

“此人确实不一般。”赵启沉吟道，他想起了严振的奏疏，和玄鸟卫指挥使霍陵的密报：

“但情报中也说，此人武艺高强，暗中建造山寨，编练队伍。且其人性情懒散，流连山野，只怕不是一个安分之人。”

“是人，便有弱点。”萧文拓接话：

“陛下，情报上还写了，杨九狼此人，极为看重其家人妻女，亦看重他一手带出来的那些乡邻兄弟。这，便是他最大的软肋。”

“此话怎讲？”赵启追问。

“猛虎虽恶，亦有舔犊之情。蛟龙虽强，亦有逆鳞之痛。”萧文拓不疾不徐：

“他越是在乎什么，我们便越要给他什么。他越是怕失去什么，我们就越要让他明白，这一切，皆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赵启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就喜欢萧文拓这一点，分析之后，总会带上解决方案。

“对付此等人物，当刚柔并济，恩威并施。”萧文拓抛出八个字。

“哦？但闻其详。”赵启示意他继续。

“其一，”萧文拓向前微一躬身：

“杨九狼献水泥、炼铁之法，皆为利国之器，功莫大焉。臣以为，当赐其名，予其位。

此举，既是彰显陛下爱才之心，亦是将其纳入朝廷体制之内，以名缰利锁，缚其身心。”

闻言，

严振先是心头一紧，他最怕的就是朝廷过河拆桥，此刻听到宰相主张封赏，不由得松了半口气。

“赐何名？予何位？”赵启问道。

“陛下，杨九狼乃一介白身，骤然拔擢高位，恐根基不稳，招人非议。”萧文拓显然早有腹案：

“臣以为，可授其「工部营缮郎」一职，秩从七品。此职，品阶不高，却属京官，入工部序列，名正言顺。

再赐「边荒县子」之爵位，食邑三百户，以彰其功。如此，他便是我大乾的贵族，不再是山野村夫。”

这时候的爵位很是讲究，它介于「虚」与「实」之间。只给名义上的食邑户数和相应的俸禄，但不给对这些户籍人口的直接管辖权。

这既是皇恩，也是限制，防止功臣在地方坐大。

“此为怀柔之策。”萧文拓接着说道：

“其二，便是威慑。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既能予其荣光，亦能使其瞬间化为泡影。此意，也需明确传达。”

“好，就依萧爱卿之策。”赵启拍了一下桌子，看向卫峥：

“传朕旨意，着吏部、礼部即刻拟定文书，册封杨九狼为工部营缮郎、边荒县子。由兵部派出三百黑骑，护送圣旨，宣其入京，不得有误。”

“臣，遵旨！”卫峥心头一震。

黑骑是大乾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之一，直属皇帝，非大战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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