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没有自由和尊重的爱

1

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方棠就放弃了和母亲讲道理，人有多固执的这堂课，是老妈教给她的。

很多事情对方会改变，我们都以为是自己苦口婆心说服的，其实不是。

对方会让步，实则上不是他认同了，而是他屈服了，暂时的——而已。

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真正的理解？如果不存在，那尊重呢？

方棠看着勃然大怒的母亲，只觉得悲哀。

她没办法对母亲失去至亲的悲伤感同身受，就像她没办法理解母亲的迁怒一样。

柳长风对不起你，那就去找柳长风啊，关柳植什么事？他这一生已经被他老爸搞得够可怜了，还要背负父亲的罪恶，还有没有地方说理啊。

没地方说理，至少在妈妈这边，没有。

她的母亲是个执着的人，就像无数次方棠给她买营养品一样，她从来不吃，坚决不吃，哪怕丢掉了也不吃。

因为“那些东西没用，不要花那个冤枉钱”。

然后，她又可以整天叫着腰酸腿疼，哼哼唧唧，要老公和女儿哄着自己，心疼自己。

就像如今，方棠还没说两句话呢，老妈的脑子里就脑补出了一百二十集“旧情复燃”的大戏。

然后越发变得激动了起来。

“方棠，你还有没有把我当回事？你心里如果真的在乎我，在乎我这个老娘，这种事你是做不出来的，我真是要被你气死了，你能不能要点自尊要点脸啊！你外公他们都在天上看着呢！”

“你不光想让他们死不瞑目，也想让我和你爸爸死不瞑目啊！”

“是不是书读太多读傻了？还是觉得自己本事大，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吗？你就非要凑上去挨着柳植这棵树，你贱不贱啊？！”

……

方妈妈刹不住车，方爸爸想过来帮女儿说两句，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插不上嘴。

“妈，你别说了。”方棠脸色苍白地想打断她，却徒劳无功。

2

她站起来，行尸走肉一般走到卫生间，在水龙头下接起一捧凉水，俯下身泼到自己脸上。

她的一只手撑在洗手台上，另一只手盖在半边脸上。

谁说长大了就不怕伤害了？来自亲人家人父母的伤害，无论多大年龄多成熟，都会是心里永远的疼痛。

真想离开这里啊，比任何时候都想，想离开妈妈身边。

爱这个字，如果没有自由和尊重，那和牢笼有什么区别？

“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就学不会一点：你的爱恨是你的，不是我的！”方棠忍无可忍说了一句话。

就像小时候每次父母吵架，妈妈都非要逼着站队一样，一定要站队，一定要说是爸爸对还是妈妈对，就算挨打，也要说妈妈打的没有爸爸痛。

那是扯淡！都痛好不好？

挨打哪有不痛的？可老妈就是固执地认为，她打人就是不痛的，她只是做做样子教育教育他们，怎么可能会痛？所以，她可以打自己，也可以打爸爸，但他们不能还手。

还手就是不孝顺，没良心，白眼狼，爸爸还手那就更了不得了，是家暴，是打女人，不是个男人！

方棠扭过头：“妈，我们就事论事，你要柳植怎么做呢？和他父亲断绝关系永不来往吗？还是要他把所有的钱都给我？这些都可以吗？是不是那样做了，你就能放下仇恨……”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仇恨最后会毁掉的，是你的生活，不是我的，我如果真的想反抗，你觉得自己管得了我吗？我之所以还想和你好好说，不过是因为……”

方棠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母亲一个重重的耳光扇在了脸上，她没有防备，磕在了门框上，差点没站稳，顺着门框滑倒。

这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也把她一下子打清醒了。

她真蠢，竟然还试图和母亲讲道理。

有好几年没挨过妈妈打了吧？真是好久了。

3

方爸爸冲了上来，想替女儿说话，却还没开口，就被老太太压了一头。

方妈妈转移目标，对着方爸爸开了火，从老头子太宠女儿到老头子对她也没多好，一点点一点点数落，数落到最后悲从中来，老太太坐在椅子上开始抹泪。

“都怪我没娘家，没娘家顾着我，你们方家人才敢这样欺负我，你们父女都姓方，就我姓徐，我是外人，我是外人！”

方棠疲惫得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想说，她转身往自己房间里去。

“你别关门，我还没说完呢，就算是睡觉，也要听我把话说完再睡！”方妈妈尖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方棠顿了顿，给房门留了一条缝，她回到床上躺下，抬手放在额头上，有气无力的。

这些年，她和妈妈的关系眼见得缓和了不少，就连打压，很多时候她都可以看成是吐槽和调侃，改变不了母亲，又不能重新投胎，那就改变自己的心态吧。

在医院，方棠见过太多人情冷暖，有儿女送了父母来看病，听说要花钱是肿瘤，第二天就全溜了，最后电话都打不通的。

也有被父母遗弃的病儿，在走廊游荡，最后被福利机构领走的。

还有这边老人还没咽气，儿女就为了财产大打出手，打成一团的。

上周，神经外科还有个非要给父亲拔管不治了，说没钱，实则腰缠万贯的。

看了太多，方棠格外不计较，不计较父母对她的态度，也不计较妈妈言语上的刻薄。

她知道无论多刻薄，只要她有事，菲儿有事，她的父母依然会是那个跑得最快，挡在前面的人。

可柳植，柳植怎么办啊？

手臂下，方棠的眼泪缓缓掉了下来，柳植何其无辜？

他没享受过多少父母之爱，从小活得那么辛苦，他那样努力朝着太阳走，不是为了一次又一次，被人抛弃的。

方棠觉得绝望，绝望到最后，连眼泪都没有了，眼眶只是火热热的，疼到干涩。

4

方妈妈在屋外骂了一顿方爸爸后，看见他们都不吭气也不顶嘴，心里的气好不容易下去了一点。

她推开房门，站在了门口，眼睛也是红红的。

“方棠，我问你，你今晚这样挑事，是不是和柳植和好了？”

“没有。”方棠说。

方妈妈脸色好看了一点，她又追问：“那是想和好了？”

方棠没吭气。

方妈妈压着火：“谁主动的？是他想的吗？他缠着你了？”

她并不知道这次柳植回国的事，还蒙在鼓里呢。

方棠很慢很慢摇了摇头：“是我主动的，我想复合了，妈，我是真的很喜欢他。”

方妈妈冷笑：“你当初和余韦德结婚的时候，对我也是这样说来着。”

真不愧是老娘，最喜欢哪里痛踩哪里，而且一踩必准。

她心情不好，谁都别想好。

方棠没说话，方妈妈怒极反笑：“你挺出息的啊，不是号称‘神外一把刀’吗？怎么，离了柳植就活不下去了？”

方棠不说话，她把自己当死人，封闭了自己的耳朵。

她知道妈妈想听什么，只要她再次保证：我永远不会理会柳植，也不会再和他有来往了。

妈妈要的是这样的一句话，可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她不想说。

她头痛万分，整个后脑都牵连着一跳跳地疼。

方妈妈也骂累了，坐在床尾直喘气，哀叹着自己造孽命苦。

“方棠，如果你非要和柳植在一起，你翅膀硬了我拦不住你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已经计划让菲儿独立给私教了，你就要用不上我们了。”

方妈妈眼泡肿着，哑着声音：“那我就把话撂在这里吧，你和柳植如果非要在一起，那我和你爸，我们都会不得好死。”

方棠听着她这句恶毒又绝望的诅咒，她简直受不了：“妈，你又来了。”

只要不如意，只要最后达不到要求，她就诅咒，从小到大，这样的事发生过无数次，一次次地拿自己发誓，跟玩似的，何苦来哉？

她跳下床往外走，心里的烦躁像不断拍打着海岸的潮汐，马上就要变成海啸了。

真是宁可去医院加班，也不想再说这些了。

方爸爸连忙把女儿拦住，女儿好不容易早回一次，她工作那么辛苦，老伴只顾着泄愤，他可没失去理智。

“你睡你的，我们出去，别打扰女儿。”他死拉硬拽，终于把方妈妈拉了出去。

出去之前，他回头看了女儿一眼，脸上全是担忧和心疼。

方棠重新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抬手挡住了脸。

5

柳植第二天一早就清醒了，而彻底退烧，则用了两天时间。

他的病房是个单独的双人房，没人来打扰，老钱放话，让他好好休息。

脸上的皮疹还没有全部退掉，柳植借着这个机会也不见人，好好睡了两天。

方棠没来看他，她去广州的合作医院出差了，时间一周，正好跨度到他走。

她什么都没说，但态度又再度说明了一切。

吴继梁一提到那天发病时柳植的胡话就笑，借机调侃了好友一顿，但到后来，也就沉默了。

方棠不谈那天回家后和母亲谈的结果，但第二天下午就去广州了，结果其实已经明了。

走之前，柳植还没有退烧，他上午刚清醒没多久，下午打针接着睡，方棠来看他，就在门口没进来，看了他许久。

就那种不管不顾，赤裸裸的，又伤心透了的目光，这两天，都成了医院的八卦边角料。

柳植转了个身，他顶着一脸还有残印的皮疹，问老友：“我是不是变丑了？是不是？”

“你还知道啊。”夏秋推门而进，手里的果篮明晃晃的，让人垂涎欲滴。

“你们这是商量好了的吧？”夏秋在另一张空着床上坐下，“方棠今天的手术也都没做呢，说头晕。”

“不过，她不是登革热，就是最近没休息好，颈椎疼痛，找人正了正骨，好些了。”

夏秋看着柳植紧张了一下，笑了笑。

方棠的颈椎增生已经有些年头，主要在第五第六节关节上，已经导致了神经根孔狭窄和椎管狭窄，近一年颈背疼痛也有加剧现象。

这和她长时间站立低头动手术有很大关系，但一直以来，她都不是太在意。

在医生这个群体里，腰椎间盘突出，增生，颈椎突出，增生，脊柱侧弯变形，各处劳损，膝盖不好，甚至于手腕韧带磨损，滑膜炎，都是常见病。

没有其中的一两个，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医生，那说明你不合格。

但这次，方棠的颈椎疼痛来得比较厉害，出现了头晕症状，不得不取消了手术。

“这次正好做正骨的大拿王老师在，就请王老师再帮她调一调，看能不能不做手术，把骨头掰回来一些，让她舒服些。”

夏秋说，她说得平常，柳植却听得凝重。

“还有件事，”夏秋看着柳植，板了板脸，“方妈妈那边，方爸爸答应尽力帮忙。”

柳植的眼睛，立即瞪圆看了过来。

方棠离开北京出差，是临时更改了计划，本来这趟差是王涛主任的。

爱将感情不顺，王涛早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好插手，但着实觉得可惜。

方棠去广州后，王涛亲自上门去了一趟方家，看看老两口。

“方妈妈王主任当然不敢碰，他找的是方爸爸，其实方爸爸也一直觉得你们可惜，只是不敢说，王主任过来后，两个老头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达成了一致。”

夏秋说着从方棠那里听来的消息，王涛为了让爱将放心，都一五一十和方棠说了。

“说来说去，其实还是慢慢来，但方爸爸会帮忙敲敲边鼓，他毕竟和阿姨做了四十年的夫妻，他要真的帮忙，应该还是很管用的。”

夏秋没说因为那天方棠被骂的详情，那天看到女儿了无生气的样子，方爸爸到底还是心疼女儿，最终倒戈。

柳植眼睛里的光，就像遥远大海上的渔火，一点点，一簇簇，被点亮，明晃晃的，让人无法忽视。

这么久以来，夏秋和吴继梁第一次看到了柳植身上的活泛气。

他眼角红了一片，却鲜嫩嫩的，开始充满了希望。

“我要去看她，偷偷去广州看她。”柳植弯着眼睛，笑成了漫山遍野的向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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