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懊悔

1

柳植接到电话时，正陪着孩子们在绘本图书馆看书。

就像他昨晚说的一样，他既然已经露面，就不好在方妈妈看得到的众目睽睽之下过于明目张胆。

来日方长，他这样想。

所以早餐过后，他就带着三个孩子去了图书馆，计划中午饭过后，大家聚齐后再去山上走走，去乘坐小火车环形游览。

接到方棠的电话，他把孩子们丢给陶泽丰，自己转身就往骑行中心赶去。

方棠没说什么，但她的状态不太好，他能感觉到。

电话里，她的声音在发抖，是他从未听过的颤抖。

他跑进骑行中心时，方棠还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坐在阳光里，像一尊雕像。

“棠棠，你怎么了？”

方棠愣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在太阳光下坐了太久，她的眼前一片金黄色的光斑，看不清楚柳植的脸，她眯着眼睛用力去看，一脸警惕。

她的状态不对劲，柳植马上蹲下来和她平视，“你怎么在太阳底下坐着？头不晕吗？不热吗？”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问。

方棠脸色是白色的，完全没有太阳照射后的红，而且连汗都没有，摸上去——冰冰凉。

柳植伸手去环抱着她，心急如焚，“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棠棠，你别吓我。”

方棠的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这次应该不是幻觉了吧？

她抓住了柳植的肩膀，指尖用力到发白：“柳植……你去哪里了？”

“我一直在陪孩子们呢，”柳植温柔地说，“我没听到你在叫我，要听到了，我肯定一下子就飞到你跟前了。”

方棠闭了闭眼睛：“柳植，我真的生病了，你带我去看医生，我撑不住了。”

柳植不敢再问，更紧地抱住了她：“好。”

他的声音柔和而坚定，方棠剧烈的心跳逐渐平缓了下来，她伸出手，让他抱起了自己。

2

“我先带你回北京吧？”柳植一直抱着她，没有放手，一路从骑行中心回到了房车营地。

自从刚才听方棠说了自己的情况后，他就如此建议。

方棠很困，她昏昏欲睡着，摇摇头：“妈妈难得出来玩，别惊扰她了，我睡一会儿，也许醒来就好了。”

柳植没有再吱声，他一直守在方棠的床边，等她睡着后才走。

他刚下车，夏秋正好赶到，脸上全是担忧，两人互相点了点头，柳植离开。

夏秋是他打电话叫回来的，回营地替换他。

方棠的情况，柳植已经不放心她再单独活动。

情形突然急转直下，让柳植不得不改变了所有的计划，他们都可以等，等方妈妈想通，但方棠没时间等了。

他必须陪在她身边，用光明正大的身份。

柳植先找了李钰，李钰十分钟后回他消息，叫他去游客中心查监控。

等赶到游客中心，吴继梁已经在那边等着了，看着老吴敦敦实实的身影，柳植心里的焦虑散了一半。

他们在监控室等了一会，营地，骑行中心和小火车上的监控录像，才被送了过来。

放映很快，可看到的画面，让两人皆心如刀绞。

早上十点，方棠从房车上下来，她一直在自言自语，下车说话，坐在桌椅上对着身后微笑，而后起身离开。

十点半不到，她到了小火车站，状态如故，一路上行人对她侧目，她自己浑然不觉。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十一点她到达骑行中心，被那对游客母女打破。

柳植去拷贝录像，人绷得就像一张铁板，硬挺挺的，没有半分笑容。

“你现在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吴继梁问。

他看见柳植闭上了眼睛，好像在忍耐着什么，过了好一会，才睁开。

“我去找阿姨，我去求她，去说服她，她要是不信，我就给她看这个，老吴……”

柳植声音支离破碎，他吸了口气没作声，走出了游客中心大门。

吴继梁跟上去，路边的柳植回过头来，眼睛里通红，全是伤心。

“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我没有坚持留下，她其实早就撑不住了……”

3

山谷的另一侧，有机农场，采摘园里。

红的西红柿，绿的黄瓜，紫的茄子，还有草莓，樱桃，水蜜桃，让人眼花缭乱。

刚进农场时，方妈妈觉得一人十斤的任务不可能完成，怎么可能要得了那么多，这就是农场为了赚钱搞的噱头嘛。

结果真的摘了，才发现，十斤嘛，小意思，几个西红柿几根黄瓜就有了，还有水果呢。

她一边摘，一边和何阿姨聊天，这个老阿姨方妈妈是真心喜欢，虽然装扮常常让人发笑，但乐观开朗的人谁不喜欢，尤其大家都是同性，更添亲近。

面对何阿姨，她没有像面对柳茵那样的怜惜，也没有像面对柳植那样的复杂，只有轻松和快乐。

就像现在，何阿姨就在说着自己的心路历程。

“当然恨啦，刚开始恨不得冲上去打一顿的，人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他儿子坐牢时，他们感谢我，可我得癌症时，他们就觉得我不配了，狗眼看人低。”

何阿姨再说她的婆婆一家人，如今已经云淡风轻。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活着嘛，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总揪着不放，那不是为难别人，更是委屈自己的。”

何阿姨爽朗地笑着，绿色的束发带衬托着她脸上两坨高原红，竟有着莫名的喜庆。

方妈妈若有所思，她盯着何阿姨看了好一会：“何姐，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近人情？人都死了，我还在为难活着的人，还是我自己的闺女。”

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直叹气。

何阿姨摇摇头：“那是你自己的事，谁都不是当事人，没权替你做主。”

方妈妈心里一颤，她转身去摘草莓，掩饰心里的难过。

4

何阿姨在背后用一种活泼泼的口气说话，也没有多安慰方妈妈。

“徐霞，我这次回国就不回美国了，我总不能一辈子真的给人打工到死吧，所以，你要不要听听我和雪梅的养老计划？”

方妈妈顿了顿，应了声要。

何阿姨一边哼着歌一边说：“我和雪梅商量好了，她如今也算恢复得不错，就是还有点颤，再等最多三个月，我们就去旅行。”

“而且是开着房车去哦。”何阿姨自信满满，“我这些年也存了不少钱，够了，足够了，就浪着浪着，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吧！”

房产旅行在国外不是什么新鲜事，白发一族退休后跟着房车走，也并不新潮，何阿姨羡慕已久。

老阿姨说话抑扬顿挫，像在唱歌，更像在宣誓，似乎她不在这方寸大棚中，而在外面的广阔天地里。

方妈妈直起腰，默默看着何阿姨，心里破天荒地，对他人的生活，产生了一丝羡慕。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大家回头，看见柳植正从远远地大棚门口跑过来，快得像个火车头。

“阿姨，你怎么没接电话？”还有段距离，柳植就在喊。

本来准备训斥他几句的方妈妈，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

她下意识去掏手机，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不在身上。

“要存包，我们拍完照，手机就放到置物柜里去了。”何阿姨替她回答了，高声反问，“咋了？”

柳植身高腿长，已经跑到了方妈妈面前，他身后紧跟着吴继梁。

方妈妈神色一紧，好像预感到什么，她几步迈过园梗，站在了主路上。

“我给你看个东西，阿姨。”柳植的脸色有些凝重，他吞了口唾沫，“是刚才方棠的录像，阿姨，你沉住气，别慌！”

话这样说，他额头上的一颗颗汗，显得比方妈妈还慌，这句“别慌”也不知道是送给谁的。

方妈妈瞬间提高了音量：“废话什么，拿过来看。”

5

吴继梁马上过来揽着方妈妈往旁边走，柳植点开手机上的视频，递给了方妈妈。

方妈妈白了他一眼，低头看了起来。

方棠独坐独行，说话走路微笑，她在录像里走，方妈妈在录像外的脸色愈见苍白。

这样的方棠，就是个“神经病”，“像”字都不用加。

看到方棠被那对母女撞醒，茫然无措地站在骑行中心门口的时候，方妈妈的眼泪潸然而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方妈妈去抓柳植的手，用力扯着他，“棠棠呢？她人呢？她现在在哪里？”

“我带她回房车了，她已经睡着了。”

柳植的手掌被方妈妈抓得生疼，他没吭气，也没反抗。

汗水在眉毛上挂了一会，落在了眼睛里，比手掌更疼。

“阿姨，你让我照顾方棠吧，你别把我推在门外了，我求你了。”

吴继梁已经把方妈妈带到了主道路边的椅子上，让方妈妈坐下，自己蹲下来，让方妈妈平稳情绪。

种植园里，绿意盎然，一汪汪的绿，映衬着蓝天。

方妈妈闭了闭眼睛，头晕目眩。

她刚失去了老伴，才不过几个月，女儿就出事了，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不管是什么毛病，只要及时治疗就行，但不能再拖了，阿姨，方棠撑不住了，别等到事情变严重，无可挽回，阿姨……”

柳植一声声哀求着，他眼角下垂，焦灼却不敢急躁，只能缓缓地说，眼看着嘴角的火泡就鼓了起来。

方妈妈手里的塑料小筐掉在了地上，红艳艳的草莓从筐里滚落，沾染了灰尘，还被人不小心踩了一脚，汁水一地。

她扶着吴继梁站起来：“我先回去再说，小吴，马上送阿姨回去。”

6

方棠其实只睡了很浅的一会儿就醒了，柳植走她知道，夏秋回来她也知道。

她不愿意睁开眼睛，只觉得疲惫。

房车内飘来一阵阵咖啡香，还有夏秋细细碎碎，翻动书页的声音。

现在用手机看东西多方便啊，但夏秋还保留着老习惯，她喜欢纸质书。

“最近，我们医院收了一个小女孩，才3岁，患有‘上呼吸道感染’，病症时断时续，持续了一年半，体检发现了心脏杂音。”

夏秋轻言细语，她早就看穿了闺蜜的装睡，自顾自说着话。

查体：双肺听诊呼吸音稍粗，心前区无隆起及凹陷，无触及明显震颤，心尖搏动与第五肋间锁骨中线上……

辅助检查：外院心脏超声，先天性室间隔缺损。

方棠睁开眼睛，看着夏秋，夏秋慢慢说着，边说边叹气。

这是简单的隔缺损，在心外科算是小手术，在儿科，也算是比较常见的手术，因为体征不错，现在就是手术的最佳时机。

小女孩叫欢欢，是妈妈带来看病的，从头到尾的检查，陪伴，跑前跑后，住院，都是妈妈。

“你知道我们医院的，有钱人的天堂，一个小小的感冒或上呼吸道感染，没有五千下不来，流产都是两万起步的，所以这个孩子呢，前前后后交了大概两万多，做完所有的检查后……”

夏秋停顿了好一会，方棠静静等着，也没催。

事情能被拿出来说，就是有了转折。

这种手术，在普通的公立医院，就算是三甲，也不过就是三四万，可在夏秋这个医院，就是直接奔着10万到15万去，这也没什么，来这里的人，有钱，不在乎。

“可有钱的人里面，依然不少人渣，欢欢手术准备都做好了，只要预订了日期就直接可以做了，可父亲和奶奶，却突然决定放弃了。”

方棠震了震：“为什么？”

夏秋笑了一下：“还能为什么？因为那是个女孩，为女孩花那么多钱，不值得。”

“这件事，这两天闹得我们医院尽人皆知，妈妈是个全职妈妈，没工作，在家带孩子带了好几年，而孩子父亲家是做生意的，爷爷奶奶一心想要个孙子，奈何妈妈就是不同意。”

她沉默了片刻：“所以，就宁可孙女不治而亡，也不肯再掏钱了。”

私立医院比公立医院更实际，你没钱，那就请走人，没什么可说的，这两天，那对母女应该要走了，如果说服不了孩子父亲的话……

四周好像都安静了，方棠默不作声，夏秋从旁边端了杯咖啡递过来，方棠坐起来盘腿在床上。

接过咖啡，她低头啜了一口。

“我一直以为我是无坚不摧的。”方棠轻声说，她的视线停留在床单的织锦边上，跟着走线晃了晃。

“你是。”夏秋嘴角微微翘起，“你从来都是。”

方棠低着头，含糊地笑了一声：“我不是，我救不了我爸爸，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们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我连百分之一能救父亲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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