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谢谢你,还站在原地
1
方爸爸的高血压是遗传,方家好几代人都死于高血压引起的脑梗,爷爷、大伯和小叔,无一例外。
所以在十年前,方爸爸刚有高血压时,方棠就开始加倍小心,一再注意。
这十年,方棠想过高血压会造成的所有后果,只要是跟脑梗有关的,她全部推演了无数次。
反复地,来回地推演,只是为了让父亲在某一天突然出现紧急情况时,自己来得及,做那个施救的人。
却不料在最后,这一切,都没用上。
方棠崩溃得无声无息,母亲的指责,自我的谴责,每一个,都像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是什么时候出现幻觉的?做过抑郁症方面的测试吗?”夏秋问。
方棠摇头:“我记得只有两次,今天这次除外,但实际上是不是远远不止,我不记得了。精神方面的诊断没做过,只有医院每年一次的体检会有这方面的……但我都没问题。”
她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夏秋,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只要我想,我可以让你们谁都发现不了。”
她是神经外科方面的“名刀”,对精神力方面的了解和控制,远超于常人,否则,如何能在脑袋里做文章。
这是千锤百炼无数场手术和挑战留下来的,已经刻入骨髓的东西。
方棠知道要承认自己有病要面对些什么,不仅仅是名誉和马上叫停的事业,要被迫中断的一切。
手术台,她不能再上了,停下容易,重启却需要再经过重重考核,直到证明她已经健康。
虽然这健康,现在来看,困难重重。
“我现在做过的检查有:脑电图、头部X线、CT和MRI,还有心电图、血常规、生化等,几乎可以排除掉器质性的病因,那剩下的,只有非器质性的。”
“出现幻觉的非器质性疾病一般有这么几种:精神分裂症,抑郁症,还有就是妄想症。而这一切,我回去做一个认知功能评定就可以了。”
方棠无力地闭上眼睛,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和冷静,“而无论是什么,我都暂时,没办法回到手术台上去了。”
2
房车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
夏秋张了好几次嘴,却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四人里,最坚定行医的是方棠,最有天分的,也是方棠。
夏秋想起当年他们进医院还是规培生时,被医院三班倒大夜班弄地面无人色时,每个人都有过那百分之一秒的动摇,只有方棠,永远谈笑风生。
还有那个用一连串的手术来庆祝离婚的方棠,那个说了很多次:我宁可什么都没有,只要还能让我上手术台的……方棠。
方棠的手碰了碰夏秋的脸:“你怎么哭了?哭什么?我都没哭。”
夏秋一抹脸,一手的湿热:“我……”她努力笑了笑,“没事,我养你啊,我有钱。”
方棠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她闭上眼睛躺下,满是疲倦。
她好想睡啊,她困了。
她心里想,然后果然很快她就睡着了,连过渡都没有,直接秒睡。
夏秋没敢惊动她,她悄悄下床,起身,离开了房车。
已经是午后两点,远远地看见方妈妈从车子上跳下来走过来,走得很急,夏秋迎上去,还没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
方妈妈心凉了大半,本来还抱有的一丝希望差不多全灭了。
她拉开车门想上去,又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夏秋,夏秋抹眼泪:“刚睡着,状态很不好。”
方妈妈走到房车前的桌椅旁坐下,发了半会呆:“最坏的结果会是怎样?她是不是再也上不了手术台了?需要怎么才能确诊?”
柳植在她对面坐下,一一解答。
圆形的大遮阳伞下,柳植、夏秋和吴继梁三人陪着方妈妈,度过了开始最难熬的几个小时。
方妈妈没再说要把柳植赶走的话,她默许了柳植的靠近,并且很快决定,马上提前结束度假。
事情先不告诉余菲儿,让孩子明天跟着夏秋夫妇回京,方妈妈和柳植,今天带方棠先回北京。
回去很顺利,一路畅通,晚上八点,他们进入了主城区,柳植直接把车开到了医院门口。
方棠拦住要跟着下车的方妈妈,方妈妈拨开她的手,态度坚决。
“别再瞒我了,从现在开始,我要知道所有事情,所有的。”
3
方棠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心理医生过来。
医院对她足够重视,都晚上八点多了,还把人找来配合,是本院精神科最权威的大拿。
在她自己的办公室,大家都希望她放松一些,并且能把这当作一场简单又慎重的测试。
她坚持要自己待着,重复很多次后,才得到了一个单独的空间。
往脸上泼了一把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表情,这种感觉很无力。
她下午也睡得不好,不停地梦到从前,但每个梦都很短,很破碎,醒了之后的心悸,也要持续很久。
有人敲门。
“进来。”她说。
眼角有片白大褂掠过,她转过身要微笑时,突然视线一片模糊。
她立即闭上眼睛缓了缓,再睁开时还是很模糊,但好了些。
“怎么了?方医生。”方棠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是精神科的张芸大夫。
她攥住张芸的手,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笑了起来:“张医生,您请坐。”
张芸仔细看了她几眼,顺着她牵着自己的手势,在办公室前的沙发上坐下,看着方棠坐到了对面,脸上平静得云淡风轻。
“是不是在这里不好做测试?”方棠突然问,她指了指周围,她的办公室靠窗的那一排,是一字排开8个人脑袋模型。
都是掀开脑壳各种病灶的,虽然是模型,看起来也够惊悚。
还有侧面的墙上,神经图贴了三连环,正面背面侧面,比人还高。
“你怎么知道这里不适合做测试?”张芸医生环顾了四周一眼,她和方棠不熟,这里她是第一次来。
的确不适合,太……不能让人放松了。
“因为你有点紧张,”方棠笑,她起身,很利落,“那走吧,去你的诊室,我想要最翔实的病理分析,最有效的治疗手段。”
即使生病了,她也是方棠,她的病和治疗方案,只能由她自己做主。
4
心理诊疗室,昏暗,安静,床(沙发)很软。
方棠在音乐下再度陷入了浅眠,音乐声很轻很轻,轻得很像在远在天边的耳语,还有细微的沙沙声。
屋内只有墙角的一盏黄灯,把在诊疗床上躺着的方棠映出一个薄薄的轮廓。
“你刚才睡着了吗?”张芸问。
方棠嗯了一声,张芸又问有没有做梦?她还是嗯了一声。
“那你梦到了什么?”
方棠停了一会:“柳植。”
张芸笑着:“在梦里你们在做什么?”
方棠的表情很柔和,柔和得像回到了梦境:“我们呀,我们在走路。”
张芸挑了挑眉,笑了起来。
真的在走路,就那样慢慢地走,身边的场景不停变幻着,他们在学校里走,医院里走,小区里,草地上,甚至是山上,水里,各个地方,没停止过脚步。
“一直走,只走路吗?”张芸又问。
方棠点头:“对啊,就一直走,然后我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他那么好看啊。”
张芸不说话了,她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那个实时传送器,没起身关闭。
她们说的所有话,都清晰地,一字不漏地传到了隔壁办公室。
那间办公室里,有王涛主任,方妈妈,还有柳植。
他们都听着方棠用一种做梦一样的声音在说话,说着她在梦里看到的一切。
她的语速很缓慢,说着说着,停停又接着说,内容全是些琐碎的日常,就一个做完手术后两人的庆祝,她就反复说了很多次。
“我给杜阿姨做完手术后,他跑过来拥抱我,说我是最棒的,我救不了爸爸,但总算可以救杜阿姨,爸爸应该不会那么怪我了。”
方棠的胳膊抬起来挡住眼睛,又轻轻叹气,自言自语。
“但那怎么一样呢?爸爸是爸爸,别人是别人,就像柳植是柳植一样。”
她的声音彻底暗下去,没再响起。
方妈妈捂着嘴,无声落泪。
5
方棠暂时被取消了三天内的所有手术,医院虽然没有明面上给她放假,但实际上,她已经开始休息。
她很安静地跟着方妈妈回家,一路都在懵懵懂懂的,不知道想什么。
大家都没说话,柳植送人到楼下后看着方妈妈,一脸哀求。
这几乎是他今天最常出现的表情,就是哀求着,一次次看向方妈妈。
方妈妈开车门,牵着女儿下车,走了几步回头,柳植站在车旁边,一副完全手足无措,想跟上去又踟蹰的样子。
她眼圈红了红:“你上来吧。”
回到自己家,方棠吃了药回房,柳植这回跟进了房间,方妈妈没再说不。
事到如今,就算再没有眼睛,她也能看出女儿对柳植的依赖,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
家里很安静,和昨天离开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氛围,昨日的欢愉不见了,丝毫踪迹,随风而去。
柳植出来洗脸清洁自己,看到了坐在客厅发呆的方妈妈,她没有开灯,静静的。
窗外不知道楼上谁家的空调外机滴水声嗒嗒,嗒嗒,更添寂静。
柳植坐了过去,他也没有去开灯。
两人像两尊雕像一样呆坐在沙发上,底色都是黑的。
“什么时候能确诊?”方妈妈问,声音沙哑。
“应该要两天,毕竟棠棠在医院的地位不一样,需要会诊。”柳植说。
但大概率是重度抑郁,所有人心里都有数,但谁都没说。
方妈妈从夜色中转过头,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柳植。
这孩子长得真是好看啊,精致的眉眼经过岁月洗礼依旧清俊动人,坐在那里,就是一副极为可靠的样子,沉稳俊气,一身洁净。
方妈妈恍恍惚惚,想起了当初自己那么喜欢柳植的那段时光。
抛开柳长风不谈,柳植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外貌品性,无一不上佳。
自己……是为了什么?陷入父兄的仇恨中一叶蔽目了呢?那时候的柳植,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呢,那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摸索着去沙发边的落地灯,柳植眼明手快,先扯动了灯绳,灯亮了,一室明亮。
窗外浅浅的桂花香,顺着缝隙隐隐漫了进来。
“你以后……想来,随时都可以来。”方妈妈终于开口,她的脸上一片萧瑟又一片黯淡。
她说不出对不起的话,能这样让步,已经是默许和首肯了。
对柳家放下仇恨,解开心结,为了女儿,她终于退了最重要的一步。
柳植好像愣了许久,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不敢相信,他傻傻的,过了许久才闷闷应了一声:“好。”
方妈妈无话可说,起身去卧室,走了没几步,她听见柳植哽咽着的后面那一句。
“阿姨,谢谢你肯原谅我。”
没有,我应该谢谢你,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方妈妈这句话留在嘴里,她什么都没说。
……
6
与此同时的海陀山谷,房车营地。
陶泽丰从房车上下来,手里提着一杯现榨果汁。
余菲儿留下来,睡在了他们的车子里,和陶小年躺在一起,一张大床上两个小朋友,姐姐和弟弟。
夏秋说闷,睡不着下来坐坐,实则她在担心好友,陶泽丰知道。
一天下来,因为有孩子和老人,所有的计划都照常进行,但大人们的心情,无人不沉重。
那么好的,坚强的方棠,突然之间病倒了,柳植眼里的忧虑和大家心里的担心,忽略不掉。
陶泽丰递给夏秋一瓶啤酒,两人一起坐在车子前的椅子上,都无语。
前方老吴的车,杜雪梅的车,都没有灭灯,但没人出来聊天,大家都默默的。
陶泽丰的手指在啤酒罐上抹来抹去,大拇指冰凉浸湿,他喉结滚动,表情生硬,有话想说。
夏秋看着前方,在自顾自地神游太空。
不能再拖了,陶泽丰心里想,说到底,夫妻是共同体,如果隐瞒,对另一方是不公平的,也是怯弱的,他不想看到夏秋变成第二个方棠。
无论如何,他都不要夏秋变成第二个方棠。
“夏秋,我有事和你说。”他开口,先苦笑了好几下,真是——要挖坑把自己埋了吧。
夏秋顿了好一下才反应过来,慢慢转过头:“嗯?”
“我有事瞒着你了,而且,已经瞒了你大半年,我……很抱歉,你先听我说,如果你因为这个要和我离婚,我也没话说。”
陶泽丰带着微笑,眼里心酸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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