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下棋


他说罢,又转而看向姜芜,眼中带着恳求,瞧上去竟有些可怜,让人舍不得拒绝。

偏偏绯玦半步不退,反而就着紧握姜芜手腕的姿势,轻轻晃了晃。

银发扫过她的手背,紫眸斜睨了阿枞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小阿枞,你这就不懂了吧?主人的殿宇又不会长腿跑了,什么时候去看不行?我殿中酒菜歌舞都是现成的,岂不比对着空屋子干等着有趣?”

他说着,又凑近姜芜几分,几乎要贴到她耳边,压低声音,气息温热:“主人,你说是不是?”

阿枞见他这举动,后槽牙差点咬碎:“主人,您别听他……”

姜芜实在忍无可忍,太阳穴突突跳了跳,一人给了一巴掌:“你们他爹的搁这演电视剧呢?滚蛋,全滚蛋。”

两人这才勉勉强强安静下来。

绯玦指腹轻蹭过泛红面颊,轻叹道:“比上回轻一些?主人果真是心疼我。”

阿枞则瘪着嘴,略显委屈:“主人,你不是说好只打我的吗?”

姜芜:“……”

两个疯子。

她抬腿就要走,虚空忽然如水波般轻轻荡漾开来。

一道身着淡色布衣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踏虚而出。

来者面容精致如画中人,眉眼清浅。

正是竹声。

他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姜芜身上,唇角牵起一抹笑意,声音清越:“不必理会他们,既然来了,不如移步万佛阁坐一坐,免得辜负了上好宴席。”

他顿了顿,又转向阿枞,吩咐道:“阿枞,去将你父亲,以及几位妖王大人一并请来万佛阁,拜见殿下。”

姜芜:“殿下?什么殿下?”

“还能是谁?”

竹声笑了下,“自然是你,妖皇殿下。”

姜芜:“……”

听着不像个好东西。

“妖界能有今日新气象,你居功至伟,受此尊称,理所应当,再者,你掌控万妖性命,你不做妖皇,谁做?”

竹声挑眉,朝着中央那宫殿扬了扬下巴,“地方不都给你留好了。”

姜芜张口就要拒绝,竹声一眼看透她的想法,又补充道:“放心,不需要你处理什么事,这不有妖王和我替你管着吗?你风风光光活着,镇住妖界凡界便好。”

姜芜一下被戳穿小心思,轻咳一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竹声:“那你自己来管。”

姜芜当即变脸:“那不行。”

“……”

-

宴会设在万佛阁最恢弘的主殿内。

白玉为柱,金丝为幔,穹顶镶嵌着无数夜明珠,将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流淌着柔和的光晕。

姜芜被引至最高处的主位落座。

竹声与绯玦一左一右坐在她两侧。

姜芜犹犹豫豫望向竹声:“师叔祖,这不合适吧~要不还是您坐这里?您才是老前辈。”

竹声扫了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戳破:“你先前做过不合适的事情多了去了,差这一桩?安心坐着。”

姜芜:“嘿嘿,好。”

下方按照地位尊卑,依次坐着青瞳大圣、玉面菩萨两个妖王,和一些妖界各族族长。

他们收敛了平日的威压气息,显得颇为恭谨。

待姜芜坐定,殿内众妖齐齐起身,面向她躬身行礼,声音整齐划一,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拜见殿下!”

姜芜摆摆手:“不讲这些虚礼,坐。”

众人依言落座,一个个局促不安,显然对这位妖皇颇为忌惮。

毕竟在场各位,谁没被她在妖塔里狠揍过?

不过好在很快丝竹声响起,打破了殿内略显凝滞的气氛。

一队身着彩衣的妖族舞姬翩然入场,随着乐曲轻盈起舞,身姿曼妙,水袖翻飞,带来几分鲜活之气。

珍馐美酒络绎不绝地呈上,玉盘珍羞,香气四溢。

几位妖王与族长轮番上前,恭敬地向姜芜敬酒。

姜芜来者不拒,几杯灵酒下肚,脸颊微泛红晕,眼神却愈发清亮。

她搁下酒杯,目光扫过下方看似和谐融洽的场面,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说起来,我记得以往妖族地界,时常有灵智未开、凶性难驯,或是受浊气侵蚀、难以自控的恶灵恶妖肆虐,如今这类情形,是如何处置的?”

近些日子,凡间被妖祟侵扰的事情似乎少了很多。

她话音落下,舞乐声适时地低缓下去。

坐在下首的玉面菩萨闻言,立刻放下银箸,端正了姿态。

他面容慈悲柔和,周身萦绕着淡淡的清净之气,闻声双手合十,恭谨回道:“这些难以自控的同族,如今皆被引导至北境极寒的雪域山下,彼处设有上古禁制,可镇其狂性,亦能借助冰雪凛冽之气,涤荡其体内浊煞。”

他语气平和,条理清晰:“待其修炼至能掌控自身戾气,明辨是非,便可重获自由,回归族群。”

这般安排,倒让姜芜有些意外。

难怪师祖和竹声先前都会为了保全妖族做出牺牲,他们确实和普通人类无异。

若按天道所说,不分青红皂白全部绞杀,那才是真的残忍至极。

她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言,过了会又问:“禅息真人呢?怎么不见他来?”

阿枞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绯玦,闻言忙站起身道:“禅息真人的夫人旧疾突发,情况危殆,真人忧心如焚,正时刻陪着。”

姜芜闻言,眉头轻蹙。

先前这位夫人靠三师兄吊着命,如今三师兄被她弄回秋妄阁,想是活不了多久。

想到先前秋妄阁出事,禅息真人帮着抵御那些修真者,如今去瞧瞧,也是应当的。

她忽然站起身,抓起个桃子快步朝外走去:“你们接着吃,我去看看,不必跟上来,免得打扰到他们。”

她匆匆跑走,青瞳大圣却忽地想到什么,看向阿枞:“我的溯影玉可还在殿下那里?”

阿枞点点头,梗着脖子道:“让殿下多玩一会儿又如何?”

“没出息。”

青瞳大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让你转告殿下,万万不能用溯影玉对自己使用,你可转告了?”

阿枞一愣:“这……方才被绯玦大人一打岔,我忘了。”

他忙起身:“我这就去说!”

还没走出半步,青瞳大圣广袖一挥,将他压回位置上:“没听到吗,人家让你不要跟上去,罢了,晚点再说也不迟,她应当没这么无聊对自己用溯影玉。”

-

姜芜刚啃着桃子进殿,就瞧见云夫人瘫在躺椅上,猛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水分,皱纹深陷,头发枯白,比上次见时老了二十岁不止。

半妖诅咒发作了。

禅息真人攥着丹药扑到榻前,手抖得差点拿不住药瓶。

他瞥见姜芜,却顾不得行礼,掰开夫人的嘴就想喂药。

“咽下去,求你了……”

他声音发颤。

可药丸刚入口,夫人又是一阵剧烈咳嗽,连同血沫全喷了出来。

禅息真人眼圈瞬间红了,竟慌得趴在地上捡那沾了血的药丸,语无伦次地哄:“没事,没事,我们换一颗,吃了就好,乖……”

姜芜看不下去,一步跨过去按住他捡药的手。

“别捡了。”

她嘴里还有半块桃子,含糊不清道,“这药没用,让我试试。”

禅息真人还想争辩,被姜芜一把甩远:“走开。”

她一步踏前,掌心骤然亮起淡金色符文,不由分说便按在云夫人心口。

金光瞬间将奄奄一息的云夫人笼罩。

姜芜闭目凝神,神识如丝般探入——经脉枯竭,五脏衰败,已然是个垂朽之人了。

她再往里探入,忽见心脉深处,一道阴毒的黑色符文正疯狂吞噬着最后一点生机。

禅息真人在旁边急得声音发颤:“主上,还是让我先将药喂了……”

姜芜却猛地睁眼,唇角一扬:“找到了!”

她指尖金光骤凝,精准地刺向那团黑气!

黑符如活物般扭曲挣扎,发出刺耳尖啸,却在金芒寸寸逼近下轰然断裂!

“噗——”

姜芜身子微微一晃,唇色泛白,显然被咒力反噬。

体内杂乱气息再一次因陌生力量入侵而翻涌不已。

她浑不在意地抹了把嘴角血迹,啧一声,“这东西还挺凶。”

竟能伤她一二。

难得。

而榻上的云夫人闷哼一声,灰败的脸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透出一丝红润。

禅息真人几乎是从地上弹起来的,扑到榻边,颤抖着手去探夫人的脉搏。

指尖传来的不再是若有若无的死气,而是微弱却真实的生机!

那枯槁的面容上,竟真的泛起一抹久违的血色。

“诅咒,诅咒解了?真的……”

他猛地转身,竟是“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姜芜面前,激动得语无伦次,甚至就要俯身磕头,“主上大恩!再造之恩!我,我……”

姜芜顺手拿起刚才没吃完的桃子,咔嚓咬了一口,得意洋洋地自夸起来:“哎呀,起来起来,这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

她眉眼间尽是得意,“我如今修为,移山倒海,偷星换月不在话下,你娘子便是死了,我也能……”

姜芜举着桃子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得意神色瞬间凝固。

她眨了眨眼,似是被自己随口说出的话点醒:“……说不定,真能?”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她想也没想转身就走。

禅息真人追在后头:“您去做什么?!”

“少管!”

-

从蛮荒之地到万寿州只需一眨眼功夫。

从万寿州边界到小村庄也只需一眨眼功夫。

姜芜站在青瓦小院外,轻眨了下眼睛。

而后,她伸手,朝着小院斑驳的木门推去。

在她指尖刚触到木门刹那,旁边草垛里猛地钻出个灰头土脸的修真者。

他急忙摆手喊道:“哎!道友且慢!这小院邪门得很,有结界!打不开的!”

“我在这儿蹲守大半年了,前前后后多少魔修和大派弟子来碰运气,没一个能进去!都撞得满头包!你可别轻举妄动……”

话未落,“嘎吱”一声轻响。

门被轻而易举推开。

姜芜轻眨眼睛,回头望他:“进不去?”

那修真者目瞪口呆,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个鸡蛋。

下一秒,他脸上瞬间涌上狂喜和贪婪,拔腿就想冲过来:“开了!真开了!听说这里头有魔圣藏着的宝贝,让我进……”

“滚。”

姜芜看也没看,反手一挥袖袍。

一股无形之力轰然撞在那修真者身上,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整个人就像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划过一道弧线,砸进远处的田埂里。

世界清静了。

姜芜的目光总算毫无阻碍地投向了院内。

阳光透过门缝,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树下那个坑。

她迈入院中阖上门,缓步朝树下那个坑走去。

坑很浅,只够勉强容身,像是挖坑的人耗尽了最后力气。

坑底躺着个人,面容苍白却平静,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仿佛只是睡着了。

显然,他只给自己掘好了安息之地,却无人为他覆上一抔黄土。

姜芜抿了抿唇,眼中情绪翻涌。

而后蹲下身,伸出手,悬在九虞身体上方。

这一次,淡金色的符文并非瞬间涌出,而是自她指尖艰难地、一丝丝地凝聚。

每一道符文的亮起,都让她脸色更白一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符文越来越多,渐渐交织成一张细密的金色光网,缓缓将九虞的身躯笼罩。

随着光网成型,小院上空风云突变!

原本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乌云汇聚,低低压下,仿佛天穹都将倾覆。

凛冽的狂风呼啸而起,卷起地上枯叶尘土,院中那棵老槐树被吹得剧烈摇晃。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悸的威压,似有什么愤怒咆哮,抗拒着这逆天而行的举动。

姜芜咬紧牙关,无视天地异变,将所有心神集中于掌心。

金光越来越盛,她清叱一声,双手猛地向下一按!

“聚!”

笼罩着九虞的金色光网骤然收缩,发出刺目光芒,仿佛要将散逸于天地间的某种存在强行拽回。

光芒最盛处,一缕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虚影,开始艰难地、一点点地在九虞心口上方汇聚成形,最终竟化作人形,猛地砸进他体内。

下一秒,那具冰冷的身躯猛地一震,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是牵线木偶。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猛地抬头环顾四周,最后视线死死钉在姜芜身上,瞳孔地震:“你……我……这他娘是什么情况?!”

姜芜没立刻回答。

她平静地看着他苍白如纸、还有些半透明的脸,以及那不太稳定、微微晃动的灵体。

随手拿出一根香点燃插在地上。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宁神静气的淡淡香气。

“我只能让你活一炷香的时间。”

她走到石桌旁坐下,自顾自地执起一枚黑子,“啪”地落在天元位置,这才抬眼看向还在懵圈中的九虞,凶巴巴道,“陪我下棋。”

九虞从坑里爬出来,声音都劈了岔,有点暴躁:“不是,你有病吧?我我我都他娘的神魂俱灭了,你他娘的怎么把我复活的?”

“我都说了没他爹的复活你!”

姜芜比他还暴躁,“你他爹的就只能醒一炷香,再不下棋就来不及了!”

九虞:“……不是,你他娘的把我弄醒,就为了跟我下盘棋?”

姜芜:“昂,我乐意,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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