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小芜(1)
“……”
九虞似是被气笑了,满身尘土趔趔趄趄到桌边坐下,拿起一枚白子,却不落到棋盘上,反而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姜芜,嗤笑道,“聚神魂?逆天道?你怎么强成这样?当邪修了?”
姜芜抱着胳膊纠正他:“我一直很强,祈神殿都被我杀光了。”
九虞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你为了复活我,这么努力?”
姜芜抓起棋子朝他扔去,他狼狈躲过,神魂颤了颤,险些离体。
不得已摆摆手:“好好好,我认输,我认输,下棋,下棋还不行吗……”
他说着,快速搁下白子。
姜芜这才心满意足,快速跟上。
过了会儿,九虞望着乱七八糟的棋盘,特别是乱七八糟的黑子,忍无可忍:“你真的会下棋吗?”
姜芜揣着一把黑子,理直气壮:“不会啊,你教我。”
九虞:“……?”
感情千方百计复活他,是为了跟他学棋?
他眼下脑中还一团乱,被噎得没脾气,认命地拈起一枚白子:“行,教你就教你,算我他娘欠你的。”
棋盘上的厮杀无形,他却讲得细致,偶尔比划着落子的方位,试图在虚空中勾勒出棋局的脉络。
院内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接近槐树枯枝时悄然散开。
九虞正说到“征子”的关键处,却见姜芜目光飘忽,指尖的黑子无意识地在棋盘边缘轻轻敲击,显然神游天外。
他话语顿住,放下棋子,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而后,他倏忽笑了:“姜芜。”
姜芜托腮回望他:“干嘛?”
他戏谑笑意更深:“你该不会是想我了,舍不得我死吧。”
“……”
然而出乎意料,姜芜竟没骂他。
手中黑子转动,她颔首,大大方方承认:“嗯,舍不得。”
这回轮到九虞措手不及。
姜芜却将棋子一扔,站起身望着他道:“所有人里,只有你骂人最难听,和你下棋,好玩。”
九虞:“?”
好像在夸他,不确定,再听一下。
然而下一秒,最后一截香灰无声跌落。
九虞唇边的戏谑笑意尚未敛去,瞳孔却骤然涣散。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那道刚刚凝聚不久的神魂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倏忽间便从躯壳中抽离、消融在昏沉的日光中。
姜芜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看着桌边没了生命的躯壳,静默片刻,才缓缓收回手。
她瘪了瘪嘴,脸上没什么太过悲痛的表情,只是笼着一层淡淡的、未尽兴的扫兴。
风吹动她额前碎发,声音不知怎的听着有两分委屈:“……我话还没说完呢。”
她走到九虞身前,伸手又按上他的肩膀,只是此次还未来得及做什么,身后虚空传来道细微涟漪波动。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扣住她手腕,她恍然回头,对上谢临涯视线。
“干什么?”
嗓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视线扫过九虞,又落回姜芜脸上,“真打算玩一出起死回生的戏码?”
姜芜手腕被他握着,动作滞住。
谢临涯也没用力,只是那么虚虚地搭着。
他见她抿着唇不答话,又慢悠悠地补充道:“世间生死,自有其规律,你若执意要他活,怕是要你一命抵一命,才算公平。”
姜芜立马清醒,抽回手:“那不行。”
谢临涯见此情形,没忍住笑了下:“你若真想找他下棋,便如方才一样,聚他神魂,不过一年一次,不可逾越此限度,否则,伤你自己神魂。”
姜芜一挥袖,将人扔回坑中,转头看向谢临涯:“师祖难不成是特地来阻止我的?”
“废话。”
谢临涯冷笑一声,“这世间好不容易才消停几日,你若真把自己折腾没了,谁知道又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他伸手轻点她脑袋:“就不能让我安安稳稳地多活几年?”
“嘿嘿。”
姜芜马屁话张口就来,“师祖英俊潇洒老当益壮颜如珠玉貌比潘安衣冠禽兽人模狗样,定然能活很久的!”
谢临涯:“……你没偷摸骂我两句吧?”
姜芜将头摇成拨浪鼓:“当然没有。”
谢临涯懒得戳穿她:“既如此,就回宗门吧,免得落下八诓进度,听说你已经两次小测不过关了。”
姜芜:“我恨八诓。”
但再恨,宗门还是要回的。
刚到秋妄阁外,迎面便碰见大长老。
大长老不知为何事忙得焦头烂额,瞧见她还是抽空问:“回来了?溯影玉还回去没有?”
糟了。
这回出去,竟将正事忘了。
姜芜脸不红心不跳地点点头:“还回去了。”
“行,那快回去歇着,莫要累到了,待腾出时间,老夫再给你做些吃的补一补。”
“好~”
到三生苑自己房中,姜芜才颇为头疼地将溯影玉拿出来。
看样子还得再去一趟妖界。
不过眼下天色已晚,她今日又是给云夫人破除诅咒,又是将九虞神魂聚拢,自个儿也有些疲乏虚弱。
倒不如让单绵帮忙送一趟。
如此想着,她指尖掐诀,一道细微的灵光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
等待功夫,她百无聊赖地卧在躺椅上,手中把玩着那颗溯影玉。
师兄们内心藏得最深的东西都见过了,还未见过她自己的呢。
不如,瞧一瞧?
不知会出现什么画面。
是她从小被欺辱虐待,还是她杀天道成仙?
她顿时来了兴趣,淡金色灵力涌入溯影玉,下一瞬,白光将她笼罩。
然而识海中并未有画面显现。
周身环境猛地一变,仿佛一脚踏空,坠入冰冷深渊。
-
失重感尚未消失,耳边就炸开刺耳的咒骂,紧接着额角传来一阵钝痛!
“砰!”
一个锈迹斑斑的旧水壶狠狠砸在她头上,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眼冒金星,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
真实的、火辣辣的刺痛感从额角炸开,温热的液体迅速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她有些发懵,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满手黏腻鲜红。
“上大学?就你这死样子也配?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她头顶咆哮,“老实待在家里!这个暑假就进厂打工,挣钱给你弟买房娶媳妇!听到了没?”
一个粗哑的男声极其不耐烦地附和道:“上了大学心就野了,到时候怎么嫁人?赶紧去物色一个,彩礼拿到手才安心!”
姜芜茫然抬起头。
模糊的视线里是那张熟悉又刻薄的女人的脸。
和旁边男人叼着烟、满脸嫌恶的表情。
角落里,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正埋头打着手机游戏,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她满脸是血的狼狈样子,非但没害怕,反而指着她哈哈大笑:
“她眼睛都快睁不开啦!好像条死狗哦!”
女人这才像是被点醒,语气变得慌乱:“哎呀!出血了!老姜,不會出事吧?要不……送医院看看?”
男人狠狠瞪了女人一眼,吐出一口烟圈:“送什么送!浪费那个钱!死不了!难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我们把她打成这样吗!?!”
女人忙压低声音:“没错没错,这死丫头要是出去,肯定会想办法报警的。”
冰冷的触感从地面蔓延到全身,额角的血还在流,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温热的血液一点点从伤口流失,四肢开始发冷,耳边的吵嚷声也变得遥远起来。
这就是……她最深处的记忆吗?
原来她不是被平白无故地扯到另一个世界。
原来她根本就上不了大学。
原来她……是死了。
一种极度的荒谬和强烈的不甘,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猛地冲击着她近乎停滞的意识。
然而她动弹不得。
体内毫无灵力存在,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丹田灵根所在。
她甚至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算什么?
算临死之前,大梦一场?
她意识逐渐沉沦,下一瞬,竟再次坠入黑暗。
-
“醒!”
“醒醒!”
“醒醒醒——!”
夜半三更,极其难听尖锐的声音在三生苑骤然响起,几乎惊亮了整个秋妄阁。
清荷连着几个长老及亲传匆匆赶来,就见单绵一身大金长袍在院中踱步。
姜芜房内亮着一盏烛火。
贺逍匆匆上前:“单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单绵怒瞪他一眼:“滚呐!男人不要跟老娘说话!”
贺逍:“……”
待看向后头清荷,单绵才急急忙忙到:“主人让我来拿溯影玉,叫不醒主人!主人死了!”
“别乱说!”
大长老忙道,“可能在闭关修炼?也可能是误食了什么丹药?先别急,她经常乱吃东西,我去把陈老找来,老三,你进去看看先。”
桑衔一拱手,拿着木箱快步朝房间走去。
刚到门口,谢临涯便从里面推门而出,眉头微蹙,清冷神色间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
他抬手阻住了正要进屋的桑衔:“不必进去了,看了也无用。”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
清荷上前一步,急声问道:“阿芜她到底怎么了?”
谢临涯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众人:“她对自己用了溯影玉。”
“对自己用?”
慕晁疑惑插话,“这有什么问题?我等都已用过。”
“若只是寻常窥探过往,自然无妨。”
谢临涯摇了摇头,“但这溯影玉,乃青瞳大圣出世时集天地异力所创,其中掺杂了祈神殿引动的仙力,此玉若用于自身,便会将使用者的神识强行拖入其记忆最深处、最执念之地所化的幻境之中。”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依旧有些不解的神情,继续道:“最大的凶险在于……受困者有很大可能,会永远沉沦其中,神识耗尽,再也醒不过来。”
慕晁一听,反而松了口气,摆摆手道:“师祖您多虑了,阿芜的心性意志是我们当中最坚定的,什么幻境能困住她?她肯定知道那是假的,破开幻境还不是轻而易举?”
“没这么简单。”
谢临涯淡声否决,“即便她知道那是幻境,也未必能出来,溯影玉会无限次地重复演化那段的记忆,它会不断消磨她的意志,摧残她的心神,直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透出的寒意,让所有人都明白了未尽之语——
直到将她活活折磨致死。
清荷抿唇,直入重点:“可有解决之法?”
“有,不难。”
谢临涯颔首,“入其幻境,破其心魔,便可出来。”
清荷:“如何入?”
谢临涯回望向房中,姜芜正躺在榻中,整个人被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张微微苍白的小脸。
半空中,溯影玉笼罩着她。
他轻扬下巴:“靠此溯影玉,丑话说在前头,倘若心魔破不了,进去的人也出不来。”
话刚落,后头便七嘴八舌响起声音:“我去。”
“我也去。”
“我去我去,我去吧。”
“……”
谢临涯扫了他们一眼:“都去也行,但若不出来,秋妄阁就可以倒闭了。”
“……”
院内刹那间鸦雀无声。
谢酝朝着清荷几人一拱手:“我等师兄弟与阿芜最为相熟,还是我们去吧。”
谢临涯又道:“至多五个。”
清荷轻咳一声,主持大局道:“行了,别全在一棵树上吊死,你们几个小孩进去吧,诸位长老留在阁内主持正事,我在外面替你们护法。”
她又瞧了谢临涯一眼:“您……您随意。”
谢临涯不置可否,转身回到房内。
在一众长老忧心忡忡的目光里,师兄弟五人紧随其后,依言在昏迷的姜芜身旁盘腿坐下,围成一圈。
“凝神静气,无论见到什么,守住本心。”
谢临涯指尖泛起幽光,复杂古老的咒文自他掌心流淌而出。
光芒一闪,坐在原地的五人身体微微一颤,神识已被强行抽离。
再睁眼时,五人已置身于一个极其怪异、狭窄逼仄的空间。
脚下是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头顶是一盏昏暗闪烁的白炽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味混合着油烟的气息。
两侧是斑驳脱皮的墙壁,几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着。
“这……这是何处?”
慕晁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这里的灵气稀薄到近乎枯竭,环境与他所知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
贺逍皱着眉,敏锐地察觉到一种令人不适的压抑感:“气息污浊,格局逼仄,非是善地。”
桑衔和清瑕也面露凝重,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就在这时,最近的那扇门内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叫骂声,清晰地穿透薄薄的门板:“死丫头!谁让你抢你弟弟的鸡蛋吃的?!赔钱货!还不赶紧给老子滚去把碗洗了!”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粗鲁的呵斥:“愣着干什么?找打是不是?!”
声音充满戾气和刻薄。
五人来不及思考别的,脸色齐齐一变。
这扇门后,定然就是阿芜的心魔!
慕晁听得心头火起,想也没想,抬脚便“砰”地一声踹开了那扇虚掩的破旧铁门:“你们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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