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七章 踩点
从供销社与东头摊区折回老三街时,天色已慢慢往暮色的过渡段上走,阳光斜落,瓦檐的影子被拖得窄长。
街面的凉气被白日蒸腾过后的余温压着往上翻,带着潮石的味道。
院门一关,外头零碎吆喝被隔在一层木板之后,只余院子里干净的回声。
姜秀先忙着把买回来的布匹、针线、盐巴分别包好,分成“用”“留”的两小堆。
霜儿拿着那小罐雪花膏,端详好久才舍得撬开一点点,用指腹轻抹在自己冻得发紧的手背,抹完又赶紧盖紧盖子。
好像多放一秒香气都会耗掉一大块宝贝。小暖则把麦芽糖的油纸抚平,再折成方方整整塞进灶旁的小木匣,仿佛那油纸也是可用的“资源”,不该浪费。
陈凡检查院门栓,转去后屋看屋脊接缝有没有新的渗水痕迹,又顺手把窗框一条松动的小木楔重新楔紧。
灵萱在堂屋中间的大方桌边坐下,将从摊贩那里换到的那半旧薄册翻开,纸张有些泛黄,边角处微卷。
她看了几眼,又无声合上,侧耳听院里动作,眼神带着一种很薄的静。
吃过一顿简简单单的夜饭,锅里那点杂粮粥底被霜儿和小暖分去各一小碗,姜秀留了一匙凉着,说明早再加热。
夜色落稳,老三街深处传来一声拖长的吆喝,是最后一挑担豆腐的走到街口,声音被晚风切成几段。
院里点了一盏油灯,淡黄光圈笼住桌面,影子在墙上被风轻轻晃着。
姜昆夜里还得返回派出所,吃毕就先走,临出门叮嘱一遍明早踩点的时辰。
陈凡送他到门口,看他背影并入街巷暗色,再回身时,灯下的那一点家常气息比白日更具实体。
他坐下,耐心听霜儿讲她想象中的“县里学校”会是什么样——有一排排桌子,老师字肯定写得端正,墙上会不会贴大字报。
操场会不会很大,校门是不是有人看坐——她一股脑提出,声音里有紧张,更有打不住的喜悦。
陈凡只挑关键回答,告诉她见人问好,把名字说清楚,老师让读的就读,让背的就背,不会就诚实说不会,不要乱点头。
夜渐深,街那头有母亲低低说话声,霜儿靠着被褥慢慢睡着。小暖侧躺,眼睛却睁着,借着油灯光瞄陈凡侧脸。
想开口又怕打扰,直到陈凡看过去,她才小声:“凡哥,我会照顾霜儿,婶出去买菜我跟着。”
陈凡“嗯”了一声,吩咐她要早点回,不要在街口逗留。
灵萱在内间靠窗的位置铺好自己的薄褥,听见这一段,也没有插言,只把被角掖紧,侧身面朝屋内,目光落在墙上那斑驳的灰点上。
心绪被一种奇异的安稳和浅浅惆怅同时围住。远处城门方向夜巡的木杖敲地声时断时续传来,老三街渐渐陷入到一种呼吸稳定的静谧。
陈凡最后熄灯前又把怀里的介绍信摸了一遍,确认纸面没有折损,才躺下闭眼,呼吸均匀。
夜风从瓦缝里钻过,带点干冷,却没再生出太多想法与波折,家里几个人心跳在这狭小方寸里堆叠,像一层温热被褥,盖住白日奔波。
第二日未及日出,院里就传出窸窣声。
县城的清晨比山里少了鸟呼群鸣,取而代之的是零星早起磨刀的金属轻响与街角豆花摊“咕咚咕咚”搅浆的低闷节奏。
天光淡灰,屋脊与天际线之间那道边界正在慢慢被稀释。
姜秀把昨夜留的那点粥底加水煮开,打了一把青菜梗叶进去,白雾裹着淡淡菜甜味升腾。
霜儿紧张,吃粥时眼神跳动,手指捏勺身,时不时抬头又低下。
陈凡和她对坐,先用筷子平稳敲敲碗沿:“今日只是去认门,别自己吓自己,怕了就慢呼吸。”
霜儿“嗯”得很轻,深吸两口气,硬是让那颗鼓噪的小心脏压下来一点。
灵萱与小暖也起得早,帮着把屋里床褥抖松挂一挂潮气。
陈凡交代小暖与灵萱看家,午前不必出门闲站,院门不要随便开。小暖连连点头。
踩点不带多余人。陈凡披件干净外衣,怀里揣着介绍信与一叠资料单条,随母亲带霜儿出门。
街口晨雾还没完全散,人影尚稀,偶有挑着热气腾腾蒸笼的早点摊主匆匆走过,蒸汽白雾在寒气中剥离成片。
远些位置能看到一两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朝县衙口方向快行。
阳光小学的位置在县城偏中轴略东的旧祠堂改修区域。沿街直行转过一处牌坊断门,那断门上的旧木匾还有些模糊的刻字痕迹,被刷了一层石灰。
向前数十步,前方就出现比周围普通私房门楼更整齐规矩的一截围墙,墙顶用青瓦压边,墙体刷了新石灰,白得在晨雾里发淡光。
正门是一扇双开红漆木门,漆虽不新,却比邻近街坊显得讲究,门上有铁制的横档与环,门前竖着一根铁旗杆,旗杆底座围着一圈八块石头。
院门两侧各立着一块木牌,左边写“团结勤学求真”,右边写“守纪爱集体”。字虽简朴,却端正有力。
正门旁边靠墙一间小门楼,里面放了一张方桌,桌后坐着一个留平头身材壮实的中年汉子,脚边放着一只旧搪瓷茶缸,茶缸盖子上的漆掉了一圈。
那汉子显然就是这里的“保卫”或看门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制服,上臂绑着一条红布袖标。
眼见陈凡这一行走近,先抬眼扫一遍,从霜儿到姜秀又回到陈凡,目光停在陈凡肩宽臂线与眼神上几秒。
声音并不粗暴,却有惯性审视:“干什么的?”
陈凡上前半步,语气平稳:“送孩子来认门,明天报名。”说着把怀中介绍信没有直接递出,只先掏出一条写有“推荐阳光小学初学插班”的折叠纸条。
纸张盖章处露出一角红印,却故意不全部展开。
保安先看霜儿,又看陈凡拿着的纸,眉毛稍挑,却没有立刻放行。
“今天还不报名,报名在明天上午七点半后按顺序排队,现在先不进。没提前名单一律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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