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阎埠贵的烦恼
在九十五号院三进院子当中,此刻聚了满院子的人。二月初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青砖墁地上。院子当中摆着一张半旧的方桌,桌上放着两个红漆托盘。一个托盘里端正地摆着一把卡尺和一本蓝皮笔记本,另一个托盘里则是一盏白瓷盖碗茶,茶香袅袅。易忠海端坐在旁边一张太师椅上。
院里挤满了人。男人们叼着烟袋或纸烟,女人们三五成群地站着,手里还拿着没做完的针线活,孩子们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又被大人轻轻拽回来。贾张氏站在堂屋门边,双手在围裙上不安地搓着。何大清、刘海中、许富贵几个老师傅站在前排,阎埠贵挤在人群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看着前面。
陈禾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表盘上的指针正好指向十一点整。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朗地响起,盖过了院里的窃窃私语:
“各位老街坊、老师傅们。”
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陈禾身上。继续开口:
“今儿个咱们聚在这儿,是为了一件正事,也是一件喜事。咱们院的贾东旭同志,思想进步,愿意学一门技术,为建设新国家出力。他诚心要拜咱们院、也是咱轧钢厂的钳工大师傅,易忠海易师傅为师。”
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说道:“易师傅技术好,为人正派,也愿意把本事传给年轻人。这体现了咱们新时代‘尊师爱徒’、‘技术传承’的新风气。今天,就请各位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们,一起做个见证。”
说完,转向贾东旭:“东旭,过来。”
贾东旭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到易忠海面前。在早已准备好的蒲团前站定,然后郑重地双膝跪了下去。
陈禾见贾东旭跪稳了,转身端起桌上那个放着茶杯的托盘,稳稳地走到贾东旭面前,将托盘放低到他手边,朗声道:“给师父敬茶!”
贾东旭抬起双手,从托盘上捧起白瓷盖碗。他将茶碗举过头顶,手臂伸直,声音清亮而恭敬:
“师父,请喝茶。”
易忠海看着他,缓缓伸出双手接过茶碗。揭开碗盖,轻轻吹了吹热气,然后抿了一口茶。点了点头,将茶碗放回桌上。
陈禾转向易忠海,微微躬身:“易师傅,您给徒弟说几句吧?”
易忠海这才站起身。伸手端起桌上另一个托盘。将托盘递到贾东旭面前,贾东旭忙伸出双手接过,捧在胸前。
易忠海看着眼前这个跪着的年轻人,缓缓开口:
“东旭,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我这身钳工的手艺,只要你肯学,我绝不藏着掖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里众人,又落回贾东旭脸上:
“但技术这东西,来不得半点虚的。一锉一刀都得落到实处,多一厘不行,少一毫也不成。”他的声音严肃起来,“要吃苦,要耐烦。冬天再冷,手冻僵了也得稳稳地握住锉刀;夏天再热,汗流进眼睛里也得看清刻度。干活的时候,心要静,眼要准,手要稳。这些,你都记住了?”
贾东旭捧着托盘,重重点头,声音坚定:“记住了,师父。”
陈禾这时又转向贾东旭,温声道:“东旭,你也当众表个态。”
贾东旭挺直腰板,将托盘小心地放在身侧的蒲团旁,然后双手撑地,朝着易忠海磕了一个头,然后说:
“师父的话,我字字都记在心里!我一定刻苦学习技术,遵守纪律,尊敬师父,团结工友,当一名合格的好工人,绝不辜负师父的教导和大家的期望!”
陈禾这时往前站了一步:
“好!话也说了,茶也喝了,礼也成了。从今天起,贾东旭就是易忠海师傅正式的徒弟!这师徒名分,有大伙儿作证。往后,易师傅尽心教,贾东旭努力学!”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里每一张脸,提高了声音:
“我提议,大家鼓掌,祝贺易师傅收得高徒,也祝贺东旭踏上新路!”
话音落下,院里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声起初有些零散,随即连成一片,噼里啪啦的,像年节时的鞭炮。孩子们也跟着拍手,咯咯地笑。
贾张氏站在门边,眼圈红了,忙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嘴角却高高扬着。易忠海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伸手将还跪着的贾东旭扶了起来。贾东旭站起身,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贾张氏适时的喊:“饭好啦!大伙儿准备开饭!”
贾家的堂屋不大,一张八仙桌摆在正中。易忠海作为今天的主角,被众人推让着坐了上首。陈禾作为主礼人,也被硬按着坐在了易忠海旁边。其他人按着岁数,被安置在了相应的位置。贾东旭作为徒弟,坐在末席,给众人斟酒。
菜陆续端上来了。一大海碗红烧肉,酱红色的肉块颤巍巍地堆成小山,油光发亮。一盆白菜炖粉条,热气腾腾,里头还浮着金黄的豆腐泡。一盘炒鸡蛋,黄澄澄的。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酱黄瓜,一碟切得细细的萝卜丝咸菜。主食是白面馒头,个个喧腾雪白,散发着麦香。
“来来来,动筷子动筷子!”刘海中率先举起了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眯着眼睛咀嚼,连连点头,“嗯,香!”众人开始纷纷动筷。
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宾主尽欢。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照进来,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酒香,还有人们说笑的嗡嗡声。
饭后,碗筷撤下,沏上了浓茶。几个年长的老师傅挪到里屋炕上,继续喝茶聊天。易忠海和几个老工友说着厂里的事,什么新来的设备啦,什么工艺改进啦,术语一套一套的。贾东旭站在炕边,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陈禾陪着坐了一会儿,见日头渐渐偏西,便起身告辞。易忠海要下炕送,被陈禾按住了:“易师傅您坐着,甭客气。东旭,好好跟你师父学。”
“哎,陈叔您放心。”贾东旭连忙应道。
陈禾又跟屋里几位老师傅打了招呼,这才转身出了贾家的门。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在院子里,暖洋洋的。刚迈出门槛,还没走下台阶,忽然觉得胳膊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陈禾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却见是阎埠贵。阎埠贵一只手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脸上神色有些异样,既像是焦急,又像是犹豫,还带着几分神秘兮兮。
陈禾松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阎老哥,你这是干嘛呢?吓我一跳!”
阎埠贵却不松手,反而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速很快:“陈老弟,来,到我家坐会儿!”说着也不等陈禾答应,拽着他的胳膊就往自己家方向走。
陈禾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忙稳住身形,边往回抽自己的手边说:“哎……阎老哥您有事就说嘛,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阎埠贵却抓得更紧了,手上的劲儿不小:“陈老弟,没啥大事,就到家里坐坐,喝杯茶!”
陈禾被他强拉硬拽的,半推半就地就进了阎家西厢房里屋。屋子不大,收拾得倒还整洁。杨瑞华正坐在炕沿上缝补着一件旧衣裳,见两人进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挪着身子要下炕。她已经显了怀,肚子隆起明显的弧度,动作有些笨拙。
阎埠贵松开陈禾,对杨瑞华说:“他娘,你给我陈兄弟泡杯茶来!用新买的茉莉花茶。”
杨瑞华答应一声,撑着炕沿慢慢站起来。陈禾连忙摆手:“哎呀……嫂子您可别动了,我这不渴!您坐着,甭忙活。”
杨瑞华却已经下了炕,挺着肚子往外走,回头笑着说:“陈兄弟你坐,一会儿就好。”
陈禾劝不住,只好无奈地转头看向阎埠贵,语气里带了点埋怨:“阎老哥,说吧,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阎埠贵把陈禾往炕上请,脸上堆着笑:“不着急,不着急,先上炕坐一会儿,喝杯茶嘛!站着说话多累。”
陈禾看他这副模样,知道今天不问出个所以然是走不了了,索性也不再推辞。脱了鞋上炕,依着炕桌半坐半躺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炕还温着,坐着挺舒坦。
这时杨瑞华一手提着一个茶壶,一手托着个小木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放着几个白瓷茶杯,洗得干干净净。她把茶壶和茶杯放到炕桌上,又给两个杯子斟上茶。茶水是淡黄色的,冒着热气,茉莉花的清香飘散开来。
阎埠贵对着杨瑞华说:“他娘,你去找张嫂子她们玩会儿去吧,我和我陈兄弟说说话。”
杨瑞华看了丈夫一眼,又看看陈禾,点点头:“那你们聊着,我正好想去前院看看。”她答应着,慢慢挪出门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陈禾看着阎埠贵,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小口抿着,等着他开口。
阎埠贵却走到门口,先打开门往外探了探头,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才重新关上门。他这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样子,让陈禾看着有些好笑。陈禾也不催他,自顾自地喝茶,茶水温热,花香清雅,倒是好茶。
阎埠贵回到炕边,脱鞋上炕,在陈禾对面坐下来。微微佝偻着身子,上半身凑近炕桌,往陈禾这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
“陈老弟,我听说……城外很多地主的地,都被分了?”
陈禾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阎埠贵。疑惑地反问:“这不打小日子的时候就开始分了吗?咋了,阎老哥?”
阎埠贵更急了,声音又压低了些,语速更快:“那现在呢?我是说,现在还在分吗?”
陈禾放下茶杯摇摇头:“没听说过啊。现在正打仗呢,没听说最近又分地啊?阎老哥,您到底想问什么?”
阎埠贵却不答,追问道:“哎,那现在没分,你觉得……以后那些还没被分的地主的地,会不会分?”
陈禾还是没明白阎埠贵这弯弯绕绕的到底想说什么,便顺着他的话,不太在意地接道:“应该会吧。其他地主都分了,那些还没分的地主,凭啥就不分?”
阎埠贵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响,把陈禾吓了一跳:“对啊!肯定会分嘛!哎,您老丈人家分没分地呢?”
陈禾摇摇头:“我老丈人地分的早,他们村不大,本来就一个大地主,全村九成的地都是他们家的,小日子来了,他们村离得近,那地主全家都没小日子祸祸没了。农会就主持把地给分了。话说这分不分地的,和您也没关系啊。阎老哥,您在农村还有地,没听您提过啊?”
阎埠贵用力摇头:“没有!我祖上就是城里的,哪来的地?”他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陈禾:“那你说,这些地主为什么会被分地?”
陈禾觉得阎埠贵今天真是古怪极了,但还是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他们剥削农民呗。这谁都知道。”
阎埠贵立刻追问,眼神紧紧锁住陈禾:“那他们怎么剥削农民的?”
陈禾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语气也随意起来:“他们让农民给他们干活呗。自己啥也不干,坐着收租子,拿大头。不分他们分谁?”他说完,无奈地看着阎埠贵,“阎老哥,你到底在说啥?我都快给你说迷糊了。好端端的把我拉进来,就说了一堆五迷三道的话?”
阎埠贵却仿佛没听见陈禾的抱怨,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啊……他们不劳动,还能拿到钱……坐着收租……”
陈禾皱了皱眉,觉得阎埠贵这状态不太对劲。他正要开口,阎埠贵却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陈老弟,你说……农村的地主的地被分了,那城里的呢?”
陈禾一愣,随即摇头:“城里又没有地,也没地主啊,怎么分?”
阎埠贵却急了:“那些资本家老爷啊!他们的工厂,他们的铺子,不就是他们的‘地’吗?你说,会不会也分?”
陈禾心里一动,不由得对阎埠贵刮目相看。这老阎,平日里看着算计,没想到琢磨起这些事来,眼光还挺毒。但陈禾面上不显,还是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慢吞吞地说:“你这样说……好像也对。可能会吧?但是这和您也没关系啊,阎老哥。您又不是资本家,您也没工厂啊?”
阎埠贵急得直摆手,眼镜都滑到了鼻尖:“怎么没有!我那铺子!我那铺子不就出租吗?南锣鼓巷那个铺面,我收着租子呢!”
陈禾笑了摇手道:“您那一个小铺子,算什么呀?跟人家大资本家,能比吗?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铺子虽小!但性质一样!”阎埠贵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又连忙压下去,脸都涨红了,“我在学校都看了宣传文件!评定地主,第一条是掌握生产资料,第二条是参与不参与劳动。我那铺子不就是生产资料?我也不去铺子里劳动,就收租子。你说,我是不是也算那种该被分的?”
陈禾端着茶杯,送到嘴边又停住了,他咂了咂嘴:“你要硬这么说那也算?诶,那我也有一个铺子啊,我也算地主啦?”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副后怕的样子。
阎埠贵却用力摇头:“你不算!你不一样!你自己在铺子里劳动啊,杀猪卖肉,亲力亲为。你也不雇人,就自己干。你这顶多算个中农,跟我这不一样!”
陈禾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吓我一跳。”然后他看向阎埠贵,“阎老哥,我看您也是杞人忧天。这不是没消息说城里会怎么样嘛?就算到时候真的要怎么样,您就这么一个小铺子,我估计也分不出去?不够格吧。”
阎埠贵却一点也没被安慰到,反而更心疼了:“可是就怕万一啊!万一呢?万一到时候政策一下来,说城里出租房子的也算,那不就。。。那可是我爹留下的产业啊。。。”他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炕席的边缘。
陈禾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明白了几分,但也不好深说,只能摇摇头,给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怎么办?要不卖了?换成钱攥手里,总稳当点吧?”
阎埠贵整个人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愣住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发直,嘴里反复叨咕着两个字,声音轻得像蚊蚋:“卖了。。。卖了。。。卖了。。。”
陈禾见他这副丢了魂儿的模样,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他下了炕,穿上鞋,对还在发呆的阎埠贵说:“阎老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啊?。”
阎埠贵好像没听见,还在那儿喃喃自语。陈禾摇摇头,径直走到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https://www.lewenvxs.cc/5520/5520269/41299899.html)
1秒记住乐文小说网:www.lewenvxs.cc。手机版阅读网址:m.lewenv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