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八章 青稚慕英雄
嘉昭十六年,二月早春,神京宏德门。
紧闭的城门外,已聚集许多车马,等候城门开启入城。
自朝廷下令两邦战事期间,神京九门锁闭,隔日午时才开启半时辰,并且许进不许出,严查入城人士。
这些聚集城外的车马,可不属于普通百姓,都是持有公文的行商,运送米粮、布匹、鱼肉等民生物资。
还有隶属户部官方粮队,补充神京戍卫军粮,并储备民间用粮,为战时户部之要务,行仓空即补之策。
另外还有部分因公务,或衙门特办之事,需要入京的官员,官印敕身为凭,通报接洽官衙,方可入城。
所有入城人员,即便行事完毕,需留城半月,经过核查,确需离城,方可放行,截断可能的信息泄露。
至于原先聚集城外的南逃难民,因非神京户籍无法入城,加之半月前贾琮在城外大战,战况血腥残酷。
已着实吓住了南逃难民,神京城外也这般刀光血影,许多难民不敢久留,沿官道继续南下,另寻找容身之地。
等到午时将至,城门即将开放,城外突传来轰鸣马蹄声,只见远处数百锦衣卫精骑,正向着宏德门飞驰而来。
数百骑队中夹杂着一辆大车,车旁俱被锦衣卫环绕,显得十分戒备森严,守城当值牙将连忙上城头喊话交涉。
很快便认出骑队为首之人,便是锦衣卫指挥使许坤,等城头验过一应公文,做好放行规程,日头正升到午时。
待到城门大开,许坤带领大队锦衣精骑,率先通过城门,后续的官民车马,依旧列队,等候守城军盘查核对。
……
等锦衣卫大队通过城门,骑队护卫大车掀开车帘,里面坐的正是齐国公陈翼,脸色苍白憔悴,眉宇萎靡不振。
他从远州返回神京,虽只有几天行程,但是逢遭剧变,家门危亡欲倾,心中焦虑恐惧,日夜折磨,苦不堪言。
陈翼是五军都督府首官,虽不能掌握多大军权,但也是官爵贵重之人,如今却被数百锦衣卫押解,形同囚徒。
这几日他所坐马车,被锦衣卫守的风雨不透,恨不得插上翅膀,早日抵京,结束异样的屈辱。
但又害怕回到神京,希望路程遥远,永远不到抵达,因他心中实在不知,需要面对何种可怕结果。
如此时刻煎熬,不过才数日时间,他面容苍老许多,鬓边骤然添了许多白发,以往笔挺的腰身,都佝偻了几分。
陈翼对车旁许坤说道:“许指挥使,如今本官已抵京,想要即刻入宫向圣上请罪,还请借车马一用。”
许坤微微一笑,说道:“齐国公,下官出京之前,圣上曾有口谕,齐国公抵京后,即刻羁府反省,等候朝廷裁断。
况且如今国战期间,圣上日理万机,恐怕无暇见你,齐国公如上谕请罪,奏本可提交通政司,自然也会转达御前。”
陈翼一听此话,心中冰凉彻骨,四品上官员都有直奏之权,并不需要通政司转达,更何况自己乃官居从一品高位。
次孙犯下害国大罪,自己连直奏之权,都被宫中剥夺,皇帝心中何等愤怒,可想而知,自己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
许坤神情严正,说道:“请齐国公入马车,下官会亲自送你回府,我也好早些入宫向圣上复命,眼看时辰也不早了。”
……
随着锦衣卫押解马车,直往城东齐国公府去,那些排在城门口的车马,经军士严密盘查,也都陆续驶入神京城。
其中两辆马车宽大坚固,显得风尘仆仆,车辕上拓有薛字徽号,在五名骑士护卫下,向城西崇仁坊而去。
马车上薛远满脸疲惫,还不时的咳嗽几声,一旁薛宝琴虽依旧风姿绰约,但是面容清减,难掩憔悴之色。
薛远自接神京来信,匆匆安排金陵事务,第三日离家启程,担心薛蟠入狱,迟则生变,一路不敢耽片刻。
两辆马车加上五名护卫,日夜兼程,不辞辛劳,全力赶路,宝琴虽女儿羸弱,一路勉力支撑,从不叫苦。
不到七日时间,跨越数千里,便从金陵抵达神京,已是极快行程,要知即便单骑快马,也需五日才抵达。
薛远原本有旧疾,在金陵调养数月,本已病况痊愈,经过数日辛苦奔波,病症有所复发,好在不算严重。
只是他们到达神京城外,正遇到城门锁闭日,只能在城外留宿一夜。
薛宝钗做事细心,书信中详细说明神京现状,薛远对战时九门锁闭,早已有预料,相关敕身文书准备妥当。
他虽只是内务府广储司六品官身,却为嘉昭帝行隐秘之事,内务府中早有默契,允他特例随时进出神京城。
且这种特许无须上报宫中,便可以下达执行,因内务府与宫中联系紧密,比寻常官衙知道更多隐秘和忌讳。
内务府主官对薛远职司,虽也不明底细,但还是听过风声,圣驾秘侦之事,皆避之不及,以免惹杀身之祸。
所以薛远通过城头,转交内务府入城恳请,内务府主官不敢怠慢,即刻回文允许入城,办事效率十分迅捷。
……
虽说战时状态下,行程衔接十分迅捷,依旧花去七日时间,等到马车通过宏德门,薛远也忍不住松口气。
他掀开车帘打量,说道:“宝琴,我们到别苑后,稍作梳洗,就去你伯娘住处,先拜会贾家太夫人,礼数不可废。
今晚你就和宝丫头同住,为父还要出去走动,打听你堂兄的情形,梅老爷家也需拜会,你也和我同去一趟。”
宝琴心中一颤,突然有些心慌,轻声说道:“父亲,这几日舟车劳顿,女儿身子不适,面色倦怠,见客失礼。
可不能丢了父亲脸面,这会我可否不去,等养足精神气色,才好去见人,再随父亲拜访梅老爷,请父亲应允。”
薛远见女儿跟自己日夜赶路,舟车劳顿,容颜憔悴,人都瘦一圈,身子自然不适,他心疼女儿自然随口答应。
而且梅家是女儿未来夫家,此次入京她便要出嫁,心中怯懦害羞,回避去梅家见人,这等小女儿心思也正常。
薛宝琴见父亲满口答应,心中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见父亲根本毫无察觉,泛起莫名的恐慌和烦恼,挥之不去。
只是她与堂姐宝钗投缘要好,小时也曾形影不离,只长房迁到神京之后,姊妹二人数年分离,许久不在一起。
如今又在神京相聚,有联床夜话之乐,不免泛起喜悦,毕竟还是年少,些许朦胧暗涩憧憬,也就很快的淡去。
等到马车进入薛家别苑,宝琴便进自己闺房,让丫鬟小螺帮自己梳洗,又将随身饰物解掉,更换衣裙和妆容。
只是稍许后,妆镜之中峨眉淡扫,美眸莹润,口含丹蔻,她对着镜子笑容微绽,旅途的倦怠似乎已减去许多。
听到父亲在门外催促,宝琴从妆镜前站起,让小螺拎着送宝钗的随手礼,提着裙子往门口跑,突然停下脚步。
她又走到妆台之前,拿起一个精致的荷包,里面装着抄录的书信,忍不住微微一笑,将那荷包挂在纤腰之上。
这荷包她从金陵带到神京,并不代表什么,只是少女心事如梦,潮生慕英雄,正是芳龄如玉,总会易生遐想。
…………
荣国府,梨香院。
后街大门外停靠两辆大车,薛家小厮丫鬟搬箱抬柜,频繁的进出门户,一改近些日子门庭冷落的窘迫。
薛姨妈因儿子薛蟠的官司,一直都是愁眉不展,困坐愁城,得知薛远父女入京,心中喜悦,难得的满脸笑容。
午时接到薛远护卫传信,早早带着女儿宝钗,等在后街门廊下,站了半个多时辰,才将薛远父女接入梨香院。
叔嫂两人寒暄几句,薛远说道:“昨日我在城外停驻,听说玉章在城外对峙残蒙,出奇制胜,立下偌大军功。
圣上格外恩遇,不仅晋升为四品官衔,还加工部侍郎衔,今日入城之后,便听说存周二兄因蟠儿被停职羁府。”
宝琴正和宝钗闲话,见父亲说起贾琮立功,心中便觉得有趣味,明眸盈盈,转头倾听父亲和伯娘说话。
薛远继续说道:好事坏事都赶到一起,当真喜忧参半,虽我揣测因玉章之功,朝廷对二兄之过,必定多有缓情。
终归是薛家亏欠了贾家,蟠儿虽是无心之过,但牵扯太过糜巨难逃罪责,我会全力奔走,希望能保住大哥血脉。
这一路上我反复思量,玉章虽不在神京,潘儿是否宽宥死罪,他的影响不容小觑,而且他如今军职非同小可。
但是存周二兄仕途受挫,贾家对薛家必生隔阂,总归是薛家有错,若因此让两家渐行渐远,就太让人唏嘘了。”
薛姨妈自贾政出事,早也没脸去见贾母,且这几日贾母没再遣人问候,两家关系日渐冷淡,她心中如何不知。
她听到薛远事事说到症结,愈发觉得请薛远入京转圜,当真明智之举,相比兄长王子腾退缩,不可同日而语。
叔嫂两人商议片刻,薛家二房入府,片刻之间便会传开,薛远便去拜会贾母,以免过门迟缓,慢待主家失礼。
……
荣国府,荣庆堂。
自前几日贾政上表请罪,贾母被王夫人蛊惑,心中着实有些惊慌,但得了黛玉剖析权威,她也就放下了担忧。
事后又叫贾政过来说话,少不得宽慰勉励一番,贾政见贾母通情达理,心中愈发安心,母子两个都皆大欢喜。
贾母这几日心情很不错,突然听说薛家二老爷来了神京,且已进了梨香院,心中有些不自在,泛起几分不快。
原本薛蟠出事入狱,对贾母来说非关己事,她几次劝慰薛姨妈,每日派鸳鸯过去问候,也算尽了亲戚间热络。
到贾政因薛蟠而罢官,亲戚间热络荡然无存,贾母觉得薛家是害人精,也再没让人去问候,平日都懒得想起。
正在心中膈应之时,林之孝家的来回话,说薛家二老爷带着女儿,要来向老太太见礼,贾母听了皱起了眉头。
不过贾薛两家毕竟是金陵世交,且听说薛家二老爷在内务府为官,不好太过撕破脸面,不情不愿叫人迎进来。
没过一会儿,便一堆人进了堂中,除了薛姨妈和宝钗陪同,还有几个婆子抬着礼箱进来,气氛瞬间显得热络。
……
薛远是见多识广之人,常年行走远州边地,更是人情通达精明,贾母即便内宅老练,他也能看出她心中不喜。
但他是见过风浪世故,行事目光放在远处,自然不太放在心上,毫无察觉热络寒暄,晚辈礼数十分周到无漏。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见薛远恍若不知薛蟠事,言语知礼,谈锋甚健,还带了长辈礼数,也算十分有心。
贾母只能笑容相迎,正在心中别扭之时,突见薛远身后的宝琴,即便贾母见惯出众女儿家,两眼也不禁一亮。
她见宝琴不过堪堪及笄之年,却出落极为出色,身姿婀娜窈窕,雪肌晕玉,眉眼似画,陡然惊艳,满室生辉。
穿粉色绣梅长袄,外罩雪裘夹袄,系白色宫绣长裙,胸口挂八宝璎珞金锁,衣饰精美,清贵明艳,夺人眼目。
……
贾母笑道:“我见得世家姑娘也不少,像你女儿这般出色的,也是极少见,不知今年已几岁了,可曾许过婆家。”
薛远笑道:“我这女儿被我宠惯了,日常也娇气的很,过了今年四月,便满及笄之年,已和梅谨林家公子定亲。”
贾母见了宝琴姿容过人,心中不由自主喜欢,听说她已许了人家,想起自己宝玉就要成亲,心中竟生出些遗憾。
这薛家和夏家都是皇商,这门第也是相同,但这薛家二房姑娘,可比夏姑娘青葱可爱许多,看着和宝玉更般配……
且薛家二房和自己媳妇隔亲,即便成事也不怕儿媳妇辖制,老太太胡乱想一番,看着宝琴竟越发觉得顺眼。
笑道:“梅谨林的名头,我倒是听过,是琮哥儿的院里同僚,听说是翰林世家,门第也算清贵,不算委屈你姑娘。”
贾母见宝琴这等风姿,心中着实喜欢,本想留身边几日,也好说话解闷,只如今两家有了嫌隙,这话却不好出口。
笑道:“你们既大老远过来,你姑娘也不必回家,就在府上和宝丫头一起,我家里孙女儿多,日常作伴也不会孤单。”
薛远自然满口答应,又让宝琴给贾母叩头,贾母心中欢喜,让人去叫迎春黛玉等过来见客,索性也叫王夫人一起来。
薛远听了心中莞尔,这老太太刚还没脸色,没想女儿竟能哄她开心,也是高乐开怀性子,他因有事寒暄几句便告辞。
稍许,迎春黛玉等姊妹入堂,见宝琴这等人物,不免都亲近欢喜,稍许闲聊几句,见她明艳且通诗文,更觉得默契。
王夫人听说薛家来人,心中同样有些不喜,想到自己老爷丢官,都是薛家之故,只是老太太传话,自然是过去应酬。
等她进入荣庆堂,见了宝琴这等人物容貌,不免想起自己宝玉,竟生出贾母相同的可笑心思,暂且按下不提……
……
神京,文惠坊,梅宅。
薛远离开荣国府,马不停蹄去内务府拜见上官,言语间打听到些事情,又去见户部的故交,对薛蟠之事便多了思虑。
薛梅两家结了姻亲,关系女儿终生之事,既入神京晚了拜会,梅家事后得知,未免有些失礼,日落前又去梅家拜会。
梅谨林因接到薛远书信,知他来神京转圜薛蟠之事,却没想到几天时间,薛远便赶到神京,这等急促愈显家道窘迫。
看来自己原先思量没错,心中愈发生出轻视,只是两人多年相交,一时不好在脸上显出,只言语之间已有应付之意。
薛远也是老练敏锐之人,见梅谨林神情有异,心中微微有些愕然,两人寒暄片刻,问道:“怎不见允松出来说话?”
……
薛梅两家定亲,薛远是梅允松未来岳丈,他千里入京拜访,于情于理,梅允松都要来相见,这话也问的合情合理。
梅谨林自然知道他必定问起的,端起茶杯慢条斯理泯了一口,叹道:“家里底细你是清楚的,允松去岁春闱落榜。
因着梅家翰林名望所累,心中对此引以为耻,从此在家日夜苦读,想要三年后必要登金榜,只举业都是滴水功夫。
允松少年气盛,未免操之过急,前些日子因读书苦熬,竟勾起些许病症,我怕他过了病气,所以才没让他来见你。”
薛远听着这话,心中便已起疑,用功过度伤身就罢了,也不算大的病症,修养几日就好了,怎么还说什么过病气。
薛远这等精明,心中自然明白,梅谨林这是推脱之辞,梅允松故意回避,他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生出阴霾。
嘴上却说道:“梅家不愧翰林世家,允松未到二十中举,学人中出类拔萃,还这等苦读不辍,治学之心令人钦佩。”
……
梅谨林微一笑,颇有些自得矜持,笑道:“这话以前能说,如今可不好说,你家姻亲威远伯,可是未到二十岁中试。
我梅家原本有些微名,如今和贾家比可弱了几分,难得贾大人年轻,却是极平易的,但凡院中相遇,总要说上几句。”
薛远听了心中古怪,宝丫头来信曾提及,玉章虽贵为五品翰林学士,但营造火器才是要务,日常在翰林院只是露脸。
他这等少年意气,蓬勃朝气之人,或因官场规矩和葛院首客套,没听说他和梅谨林有交情,这两人听着也是搭不上。
薛远心中愈发觉得不对,只是说不出其中缘故,只能附和夸奖贾琮几句。
梅谨林继续说道:“昨日允松病中还提起,去岁春闱名落孙山,实在是有辱家声,他已是痛定思痛,决意再苦读三年。
不能金榜题名,立誓不敢家为,好在他和令爱都在清葱之年,来日方长,此事倒也不用太急……”
薛远何等精明人物,方才梅家待客懈怠,他心中已有所觉,如今听了梅谨林此言,心中不由怒气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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