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五章 衔玉本俗物
荣国府，梨香院。
丫鬟得薛姨妈的吩咐，在案上博山炉新加百合香，又上一等云雾尖新茶，香韵缭绕，茶香四溢，做足体面。
虽因宝钗贾琮的纠葛，两姊妹其实早有心病，但薛姨妈待客礼数，热络和睦，细致周到，挑不出半点毛病。
薛姨妈似乎颇有兴致，闲聊生男生女，彩霞肚圆肚尖，王夫脸色发僵，心中有些无奈，只能附和闲聊扯淡。
其实彩霞真能生男胎，对二房乃是大喜事，按常理王夫人该高兴，只是她干事没常理，怎能真正欢喜开怀。
薛姨妈扯完彩霞肚子，又唠叨宝玉的亲事，夸夏姑娘容貌俊俏，身段出众，生养之相，宝玉必定儿孙满堂。
薛姨妈掰扯彩霞肚子，王夫人虽心里别扭，但也不算太在意，因彩霞小命捏自己手心，对自己必服服帖帖。
只是薛姨妈提到夏姑娘，王夫人不免心惊肉跳，桂花夏家虽不是官宦门第，但也是神京一等一的富贵大户。
夏姑娘出身富贵，自小锦衣玉食，排场不弱贾家小姐，自然也是娇生惯养，加之容貌出众，必也心高气傲。
且素日礼数来往，这姑娘办事利落，口齿也很是伶俐，不是二丫头那种榆木疙瘩，虽说年轻姑娘容易摆弄。
但宝玉得了不举的暗疾，已入夫妇之道绝境，再贤惠的大家闺秀，也受不了这种事，小夫妻一上床就穿帮。
那夏姑娘能忍得几时，迟早哭闹嚷嚷，到时事情传扬，贾家形同骗婚，夏太太又是厉害人物，如何肯善罢甘休。
王夫人费尽心机手段，拿彩霞的肚子作伐，总算帮宝玉遮掩一时，但维持一个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四处弥补。
旁人说起儿女成亲事，都是何等兴高采烈，王夫人表面也是如此，旁人哪里能知道，王夫人内心的恐慌和悚然。
随着宝玉婚期将近，王夫人更是绞尽脑汁，算计儿媳妇入门之后，自己如何补上这天大的窟窿……
……
薛姨妈哪知其中根底，她见宝玉听了这些话语，脸色涨红，眼神羞恼，坐立不安，既无地自容，又满脸不服气。
薛姨妈不由一阵鄙夷，看宝玉这等形状，便知自己这些话语，句句戳中他心中龌龊，怪不得迎春邀走女儿侄女。
堂堂国公子弟，成亲生子的汉子，还这等厚颜无耻，每日惦记闺阁姑娘，但凡听说长得好的，他闻着味往前凑。
姐姐也是个精明人，怎么教出这等儿子，宝玉和琮哥儿年庚同岁，同为荣国公子弟，却是天差地别，云泥之风。
薛姨妈自从儿子薛蟠出事，几乎濒临绝境，如今花了十几万两银子，虽保住了儿子性命，但是薛家门第已大损。
她因此已心思陡转，想定撮合女儿终生，且深知姐姐与贾琮嫌隙极深，又捏女儿闺名把柄，自然更生疏离之心。
且因儿子落下大罪，薛远千里入京相助转圜，这等家门情义令人感怀，却连累宝琴被梅家嫌弃，让她心中不安。
甚至薛远已经放言，绝不让宝琴嫁入梅家，大户千金涉及退亲，不管出于何种缘故，对闺阁清誉多少都有损伤。
不管是宝钗还是宝琴，将来想要再定姻缘，多半今时不同往日，闺名清誉愈发要紧，绝对不能出纰漏留下话柄。
宝玉眼下是有妇之夫，性子这等好色下作，大宅门中极要不得，要是因他胡乱冲撞，竟让薛家姑娘沾惹上污名。
要是真生出这等龌龊事情，薛家的姑娘如何许人，且她日常早有留心，贾琮自己能为出众，鄙视宝玉荒唐无能。
只是碍于家门礼数，和自己姐夫的情分，琮哥儿并不轻易表露，但是因姐姐的缘故，贾家两房怕迟早生出事端。
不管出于女儿姻缘，还是侄女宝琴另配人家，都不能因宝玉言行无耻，生出牵扯闲话，让贾琮对薛家多生隔阂。
……
原本薛姨妈和王夫人已生芥蒂，但出于姊妹之情，顾及贾薛世家情谊，彼此都端着礼数规矩，绝不轻易撕破脸。
如今两家形势大变，薛家门庭遭受重创，薛姨妈为了扭转颓势，自然也是挖空心思，让姐姐少带儿子上门招摇。
笑道：“姐姐，如今我们都上了年纪，小辈都到成家立业之年，你给宝玉定的亲事，便是极好的，倒叫我羡慕。
薛家以前世居金陵，来往都是皇商巨贾，这眼界见识终究窄了，等我家到了神京后，见了你家琮哥的体面气象。
才知道这老话有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当真半点不错，即便家门有万贯家财，都比不上儿郎一身功名。”
……
宝玉原本满怀憧憬，想要一睹娇软，可不仅不得其会，还要饱受屈辱，听薛姨妈掰扯男胎女胎，欢言儿孙满堂。
混账话语长篇累牍，句句戳自己心窝，姨妈在薛家姊妹跟前，定也是啰嗦这些屁话，自己在姊妹跟前情何以堪。
好端端一个清白人，只因父母之命，顾及孝道之礼，竟被人作践成这样，当真是人善被人欺，实在太过没天理。
更不用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让宝玉如遭重击，胸口堵得抽搐，如同削骨去皮，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不过姨妈和太太，不是家中姊妹，让他自叙傲视凡俗，慨然不屑禄蠹之情，不过对牛弹琴，宝玉也不费这力气。
……
他只想早些离开，省的受这等言语作践，却听薛姨妈说道：“单看琮哥儿这几年作为，便知功名举业何等要紧。
蟠儿二叔也是这等心思，才给女儿寻翰林姻缘，薛家虽是皇商之门，不管宝琴还是宝钗，自小都读了满腹诗书。
她们见多琮哥儿的风光，耳濡目染，眼界开阔，心中羡慕举业文华之荣，姑娘家有这等心思，才叫再正经不过。
宝钗已过及笄之年，我虽心中焦急，但她心中所望，我做娘的也很清楚，定要寻一举业发迹之子，好让她遂心。
远的暂且不说，就说我家蟠儿，从小懒读诗书，少了见识，受人蛊惑，落下罪责，但凡读书知礼，何至于此的。
昨日宝琴父亲闲聊，说薛家有黄白家财，却少文华之气，将来家中女儿择婿出嫁，必选举业之人，可补正门风。
如今宝玉搬去东院，下月就要成家立业，支撑二房门户，姐姐就等着享儿女福气，西府只剩女眷，也愈发清净。”
昨日琴儿父亲还嘱咐，让宝钗宝琴除和姊妹走动，多守在家中女红针线，少见外客，颐养闺名，终归是没错的……”
……
王夫人听妹妹絮叨，心中实在别扭古怪，觉得如今世道见了鬼，上回那些武勋贵妇上门，也说择婿必文华之子。
薛家不过皇商之门，居然也是这种腔调，怪不得宝琴定了翰林姻亲，王夫人觉得姊妹两个，如今越发不在一路。
比起王夫人谈兴乏乏，宝玉心中如油煎火燎，心中涌起无限悲愤，只叹世上儿女都被玷污，都成禄蠹无耻之徒。
自己一腔傲视俗流，满腔清白卓绝无垢，都要被世人弃于沟渠，身边钟灵毓秀都被蒙蔽，陷庸碌污垢而不自知……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王夫人再不想听妹妹啰嗦，便说带宝玉去荣庆堂，陪老太太说话解闷，顺势拉宝玉离开。
宝玉心中失魂落魄，薛家虽遭难，但自己岂是市侩之人，绝不会对薛家姊妹轻视，自己这赤忱之心，难道还不够。
偏姨妈还端着架子，说薛家女必嫁文华子，又说少见外客，颐养闺名，弄巧成拙，让自己如何上门，实在太荒谬……
王夫人傲气说道：“宝玉，蟠儿大罪，生死难料，薛家败了门庭，姑娘都难嫁的，你也少来梨香院，省的惹是非。”
……
宁荣街，伯爵府。
宝钗牵着堂妹宝琴，出西府过连通游廊，等进了东府后园，正遇雨后初晴，艳光破云，丫鬟们都收了雨伞。
宝琴见天气放晴，心情舒畅，边走边欣赏园中景致，突然明眸一转，笑道：“宝姐姐，你今天可真有些古怪。
咱们不是第一次来东府，你怎就急成这样，拽得我手生疼，就差扯裙子逃走似的，你可从不会这么慌慌张张。
上回在荣庆堂上，二太太和老太太说起宝玉，我将看到你脸上不自在，旁人都没有察觉，我可是看的真真的。
二太太可是你亲姨妈，你怎像是不太喜欢，我早就想问你缘故，方才迎春姐姐丫鬟来说，二太太和宝玉过来。
你就急匆匆拉我出门，莫非是要躲二太太，还有那个宝玉，我在金陵除了听过琮三哥名头，还听过他的名字。
说他落草之时，口里就衔了块玉，而且上头还刻字，当真是闻所未闻，且每次去荣庆堂，老太太总要提起他。
国公门第，福缘深厚，既养出琮三哥这等天纵才俊，其他子弟必也不俗，这宝玉传闻奇异，莫非也是才俊吗？”
……
宝钗忍不住莞尔一笑，说道：“天下哪这么多才俊，像琮兄弟那样更是万中无一，哪里能随随便便再出一个的。
宝玉却有衔玉而生传闻，但和是不是才俊，扯不上半点关系，他从小最恶读书，虽和琮兄弟同岁，却还没进学。”
宝琴听了诧异，说道：“我见老太太每次提起，都是眉开眼笑，比提到琮三哥还上心，既然如此器重必极出色的。
怎么两个同岁兄弟，一个是翰林学士，一个连秀才都不是，未免太过天差地别，老太太反而这等宠爱，当真稀奇？”
宝钗说道：“大宅门稀罕事多，外人不明就里，宝玉自小就是西府凤凰，琮兄弟原本最不起眼，是他自己挣来前程。”
宝琴双目放光，说道：“宝姐姐，你只说你来的时候，琮三哥正中了解元，他小时典故却没说过，快说来我听个稀罕。”
宝钗想到那日经过门口，正听到二叔说起梅家之事，因被哥哥的事牵累，宝琴和梅家的亲事怕不妥，这事如今没说开。
宝钗不敢和宝琴透露，只是堂妹亲事生波折，往后多半重新许亲，日常更应该谨慎，闺名慎重，少生闲话，才是上策。
笑道：“你要听稀罕，只是说来话长，以后得空再说，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你在这里总有些时间，少不得告诉你些忌讳。
宝玉不喜读书，生性也有些纨绔，自小爱丫鬟堆厮混，他下月就要成亲，房里的丫鬟也有身孕，闺阁之中可是个忌讳人。
你别看琮兄弟如此出色，但宝玉因不爱读书，所以对他颇有芥蒂，因此闹出不少尴尬事，不说稀奇古怪，更是荒诞可笑。
他是偏房外男，照理不该随意入西府，只老太太和姨妈太过宠溺，总有些不忌礼数，让他见世交姊妹，这话你不要当真。
我私下告诉你一句，你还是闺阁姑娘，这样的人你最好不见，即便以后见了也远着，免得他乱说疯话，你反倒弄得狼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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